以審神者而言,我活到了難以想像的高壽。
躲過無數次戰死的危險、躲過靈力過耗這項最常見的死因,甚至連疾病都很少找上門,就這樣活到雞皮鶴髮的歲數。
白長了一張壞人的臉,和我一同走在現世街上的大典太光世像陪奶奶逛街的好孫子,主動提了一堆物品走在靠馬路的那側,配合老人的行走速度微幅前進。
日子久了,我能夠很輕易從那張長年緊繃的臉看出情緒,大典太顯然還是不太習慣人多的地方。
牽著手能讓他安心一些,可四目相交時往往會讓他匆忙低頭。
……對個老太婆害羞的年輕小夥子怎麼看都覺得彆扭。
不知是刻意寬慰我還是非人的刀劍對人類美醜特別不敏感,即便老到要拄著枴杖才能行走的程度,他還是跟數十年前一樣,光是在人前牽手就害羞得可以。
也因為這樣我老覺得自己心態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都是被慣壞的。
「的確被慣得極壞,活像個任性撒潑的小姑娘。」
陪我最久的三日月宗近意有所指,顯然不是在說我公然帶著大典太翹班去現世的事。
「被慣到自以為是,才會仗勢一路活到現在的僥倖,奢求不屬於人類的永恆。」
「你發現了?」
「特意支開我們跟今劍說話,總不會是在閒話家常吧。」
我乾笑了幾聲,算是默認。
起因只是個意外。
偶然聽見今劍在哼的歌謠跟手邊殘缺的歌本有所重疊,一時興起的我拉著今劍補足了佚失的部分。
唱完整段咒歌的今劍並沒有引起什麼異象,而我光只是哼唱了一小段就引來了魍魎。
語言以及文字由人類所創,是人類得天獨厚的武器,其餘眾生即便能使用,發揮的功效也不及萬一。
察覺這點的我難以壓抑心中的狂喜,旁敲側擊了許多早被歷史洪流湮沒的禁忌。利用今劍的單純總讓我有些愧疚,但時間真的不多了。
我終究是怕老怕死的人類。大典太可以阻止疫神,卻無法抗衡衰老跟死亡這兩項法則。
「我以為自己能夠不在意的,結果還是被恐懼抓住了。每天醒來都發現自己更老更醜了些,跟他一起站在鏡前難免自慚形穢。
說我膚淺也好……永恆的青春美貌聽起來太有吸引力。」
「可別妨礙我,三日月。」
「哈哈哈,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好阻止。」
「反正從以前開始主上就時常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了,不差這一回。」
從來不把自己當作下屬的平安刀將我的威脅一笑置之,寬容孩子似的表情讓人恨得牙癢,但終究給了我承諾。
返魂後就能蛻去老邁的軀殼,擁有幾乎永恆的時間待在大典太身邊,光是這個誘因就足以讓我忽略所有風險。
最有可能拆我台的三日月保證不會插手,自覺把最大的變數去除,我悄悄安排起自己的後事。
精確卜算出自己的死期,我特意在那天把大典太支開。
獨自面對死亡的痛苦也沒有讓我產生畏懼,更多的是心願即將實現的期待。
趁擺渡人分心時跳了船,好幾次差點被水底的泥淖下拖,即便如此,我還是掙扎著在只有小腿深的水中奔跑,僥倖覺得這點深度的水奈何不了我。
涉足彼岸水並且反向前進的我不自覺回頭,看見許多回憶被留在身後,在水面閃爍亮光。
把閉門不出的他拖離倉庫曬太陽的回憶、切磋時因為被放水朝他跳腳的回憶、明知道他對小動物不拿手,還硬要他照顧初生羊崽,再三保證本丸的動物命很韌的回憶。
我不敢再細看自己失去了什麼,只管往返魂歌的源頭奔去。
終於上了岸,跟本丸之間還橫亙了一片帶霧的彼岸花海,但總算平坦好走多了。
不知跑了多久,終於看見屋內的擺設跟自己躺在床上的身體,我欣喜若狂的加快腳步。
在這個節骨眼,引導我回頭的歌聲戛然而止。
割裂一部分魂魄幻化的鸚鵡留在本丸,停在棲架上用我的聲音招魂,理論上可行的方案卻出了差錯。
------緊掐鸚鵡的手那樣熟悉。
「大典太,你在做什麼!」我大吼,明明只差一點點距離,卻再也無法前進。
紛飛的羽毛碰觸到殷紅的彼岸花,逐漸破壞兩個世界的連結。
急怒交加的我想藉鸚鵡的聲音命令他放手,但那隻緊掐鳥頸的手正顫抖著,他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
「已經了斷與人世的連結,跟妳有因果緣分的只剩刀劍,幾經輪迴後最終會相遇的。
拜託妳……不要為了我變成脫離規則的怪物。」
這麼憤怒又飽含悲傷的神情是我從未見在大典太臉上見過的。
這一定程度的冷卻了我一頭熱的狀態。
「……別傻了,才不是這樣。是我自己擺脫不了對青春美貌的追求,不關你的事。」
我強笑著,明知他聽不到這邊的聲音,還是出言反駁。
將被掐死的鸚鵡依舊努力用我的聲音唱著歌,在大典太手中發出不成調的哀鳴。
聽到那聲音的大典太顫顫地哽咽了幾聲,卻將鸚鵡掐得更緊。
明明在戰場上負傷多重都不見得會吭半聲的男人,竟被如此輕易的擊垮。
我不得不承認,怕老怕死不過是個幌子,自己比想像中還愛他。
不想留他一人在那裡。
他在失去主人後必定會被關回不見天日的箱子,只因靈力過於鋒利,無法像其它刀劍一樣容易繼承。
嚐過相互陪伴的滋味後這次的孤獨必然伴隨寂寞,更加難捱。
我懂,所以特別不願意他經歷這樣的痛楚。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我也不會奢求不屬於自己的長生。
停下腳步的我再次被水淹過腳踝,後方搖櫓的聲音越來越近。
罷了。
徒增他的心理壓力做什麼?打從咒術被的打斷那一刻就註定失敗了,再怎麼掙扎都沒用,既然這樣又何必否定他的決心。
說起來大典太比我堅強太多。
「又要一個人了,沒問題嗎?」趁著最後一點時間,我藉著鸚鵡的嘴問。
聽到我的聲音,他不自覺鬆開了手。
「……無所謂。妳會再次打開倉庫把我拖出來的,像最一開始時那樣。」
「抱歉,做了一些徒勞無功的掙扎,再見面時記憶會比較模糊,你要擔待些。」
「誰理妳。」還在為我的擅作主張生氣,大典太冷硬地回道,聲音有些走調。
摀著臉的大典太跪坐在我的屍身旁,吞聲低泣比直接嚎啕出來更可憐。
唉,不如直接罵我呢。
被氣急敗壞的擺渡人拽上了船,我再三回望逐漸遠離的景象,直到大霧重新籠罩。
留在屍身旁的鸚鵡橫渡交界追了過來,飛回肩上棲息。
我有一搭沒一搭的撫摸白羽,順手整理被掐亂的毛流。
羽尾的濕潤帶了點熟悉的靈氣,很難不去聯想是什麼東西。
「這樣哭很傷魂啊,真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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