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的天空突然降下大雨,水滴爭先恐後地把淺色的人行道塗上一層深灰,入了冬的街道上幾個路人賣力奔跑著,不想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降雨淋得渾身濕透。

 

雨聲、雜沓的足音、略顯驚慌的叫嚷混雜成模糊的聲響,跟刀主一同待在溫度適宜的咖啡廳內,南海太郎朝尊看著街上的人群,神情幾乎算得上愉快。

 

倒不是他專以別人的不幸為樂,或說幸與不幸都能成為他眼睛的糧食。如同普世認定的學者那般,斯文表面下慾壑難填的觀測本能總會驅使著他為飢餓的眼睛找尋獵物,觀看眼前的事件、收攝一切必要與非必要的細節、咀嚼並反芻其中所蘊含的意義。

 

無論悲喜、無關禍福,只要距離遠了,看什麼都像故事,看什麼都值得細窺堂奧。

 

「其實不用特意陪我來的。」

穿著一襲深藍色洋裝的年輕女人撥弄衣服上的山茶花胸針,即便是纏絲的人造物,素白的單瓣花朵依舊展現楚楚可憐的清純,然後被女人剪得極短的指甲掐出一道月牙般的痕跡。

 

一個人的外表能說很多故事,在還未開口前外表就娓娓道來他們至今為止的人生。

 

不曾及肩的稚氣短髮、脂粉未施的容顏,不自覺微駝以免第二性徵太過明顯的背,雖說是女性的裝扮卻將嫵媚視為仇寇,僅以得體示人......

啊,是了。難怪他總覺得缺了什麼。朝尊恍然大悟。

通常這時候女性會挽著一個婦人的手臂,用略顯天真的神情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以一種質變的寵溺滿足婦人隱晦的怨憎,不讓婦人意識到「女兒」跟「女人」之間的重疊性。

 

在知曉女人寡淡外貌底下的真實性格後,朝尊對這樣的擬態只覺得不協調到了極點,也有趣到了極致。

 

大概只有同為女性且血脈相連的兩人才懂得這種心理,本為刀劍又以男性軀體顯現的他無法同理婦人心中的百轉千迴,也不能理解自家刀主。

 

「保護主上跟保護歷史一樣,是本能。」直視女人不以為然的表情,他輕笑幾聲,「何況比起其他人,讓我陪著您會更自在些吧......在這種時候。」

「這倒是。如果換了個想安慰我的人陪在身邊反而會覺得困擾,因為根本哭不出來啊。」

 

「審神者當久了似乎容易激發出一些異能......母親她......我早就知道她今天會過世,甚至連時間都能推算個大概......」有些僵硬地,女人動了動手指,總算放過胸口的裝飾物,「總要送她最後一程的,回現世等病院的電話比較方便。」

「能冒昧問一下那位夫人的死因嗎?」沒有指責女人這時候還坐在咖啡廳的行為,朝尊對自己感興趣的細節發問。

 

「算是心力交瘁吧......本來身體就不算好,父親死後她像沒了強撐的動力,健康狀況急遽惡化。原本以為還能再拖個幾年,但我『看到』了,明明這個時間點還有精力跟醫護人員抱怨,說什麼即使在病中也想化個妝讓自己氣色看起來好些,怎知一個午覺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夫人是個體面人。」

「可惜這份體面沒讓父親多注意她半分,說不定花在我身上的注意力還多得多,畢竟是唯一的繼承人。」

 

理智上知道是為人父者對出色子女的寵愛,但看著跟自己外貌相仿卻年華正茂的女性跟交付了一生卻甚少正眼看她的丈夫互動親暱時,婦人又是怎麼想的呢?

------剝除母親這層被歌功頌德卻也將所有犧牲慣常化的外殼,裡面會看到什麼?

 

她很明白,那個祕密能讓她站在道德的最高點對婦人發出譴責,卻也會使她成為加害者。

有些事光是察覺到就是一種錯誤跟傷害了。

 

「南海老師。」她放緩了語調,顯得有些小心翼翼,「如果有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你花費半生想要解開的謎底,卻被放在勢必打破才能取出來的漂亮玻璃瓶裡面,你會怎麼做?」

「這是您不願見她最後一面的理由?怕自己問出口?」朝尊表情戲謔,語調微微上揚。

「哎呀哎呀,再過一陣子那個玻璃瓶可就要被捲進海裡了,到時想知道瓶中信寫了什麼也來不及了喔。」

「能不能針對我的問題回答就好?」女人顯得有些惱怒。

 

又笑了好一會,朝尊這才接話:「這就看你想把故事寫死,還是來個開放式結局了。解謎跟故事都是過程有趣,但沒看到一個結尾總覺得不甘心,不是嗎?」

「......有說跟沒說一樣。」

 

抱怨歸抱怨,她其實很明白對方不會左右自己的意見,只是靜靜看著事件的走向,像觀賞一齣尚未落幕的戲,有素質的看客從不在這時任意指摘劇中發生的一切。

 

無論如何,她都會過去的,差別只在時間早晚而已。

母親需要一個愛著她的女兒在病床前哭泣,成全最後的體面。

所以,她會撲到病床前,做足一個孺慕母親的女兒該有的泣禮,依循最遠古的餞別形式那般鄭重。

 

只不過,觀看婦人二十多年人生的她也知道,婦人需要的僅僅是女兒這個存在來展現愛與被愛的充實,而非她這個人本身有任何值得掛念之處。

 

既然如此、正因為如此,即便如此......

 

沉默半晌,她招來了服務生,選擇再加點一壺咖啡而非結帳。

「晚些時候再過去吧,雨還大著呢。」

 

「......」

本該隨著劇情進展到高潮的橋段硬是安排了一個不上不下的轉折。無法令他動容,卻也沒到澆了一盆冷水的程度,青年搖搖頭,再次將目光投向街道上行走著的人們。

 

終究是情感占了上風嗎?

 

算了,沒考慮這層因素是他的失策,雖說握刀的手是刀的延伸,可刀要完全理解握刀者果然還是有難度的。

 

「那還真是恭喜了。」

「什麼?」

「演了一輩子的體面,在人生的謝幕沒被您給拆台,是該對那位夫人說聲恭喜。」

 

不是節哀順變,而是給予祝賀。荒謬到讓女人有失形象地大笑出聲,眼角淚光閃爍著,隱隱約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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