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娑羅雙生 之一>
站在市中心一處高樓的門口,膝丸仰頭望向最高層,明知道看不見什麼,他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才走了進去。
拿出磁卡觸碰電梯內的感應器,膝丸低著頭等待電梯升往頂樓,四方空間裡的三面鏡子將一身黑且筆直站穩的他反射成無數個相同模樣,眉間的憂悒竟也像跟著翻漲了無數倍似的。
在那之後也過了將近五年的時間,許多事都變得面目全非。
盛極一時的八幡組走入了歷史,清和會底下的直系團體爭相以每年繳交給總本部的上納金展現各自的實力,看著頂頭的幹部一個個都老了,底下的人難免蠢蠢欲動。
不免想起八幡組長還在的時候,縱然八幡組的上納金稱不上拔尖,排場和其他投資不動產跟股票賺得缽滿盆滿的團體比起來實在樸素太多,可一提起清和會總是第一個想到他們的組織,被說是最有氣性且貫徹任俠風骨的極道典範。
現在,待過八幡組的成員們被各方勢力吸收,曾被追捧的氣性跟風骨成了不值得一哂的談資,混得再好都失去了往日裡那些神采。
他跟髭切被鬼武會相中,尚未發跡時人稱鬼武丸的會長對髭切青睞有加,而自己則入了鬼武會舍弟頭麾下的牛若組,沒多久鬼武會便成為八幡組解散後最出色的存在。
最為人所稱道的,是同父異母的鬼武丸跟牛若一同迎擊敵對組織的勇悍,他跟髭切也因為這段時間的經歷磨練得更加穩健。在失去八幡組這個精神指標的時刻,鬼武會的表現無疑給整個清和會打了劑強心針。
只可惜這樣的日子比八幡組維持的鼎盛時期來得更加短暫。就跟歷史中有能的將領總會招來主君猜忌一樣,展露頭角的牛若組逐漸不受鬼武會的控制,即便組長義經一再避免衝突跟約束屬下,零星的爭端跟搶功還是埋下了導火線,最終爆發了鬼武會對下級組織牛若組的大規模肅清,組長義經在手刃妻女後更是走向飲彈自盡的結局。
身為牛若組一員,同時又是髭切的同胞兄弟,膝丸的處境十分尷尬,還沒來得及為組長的死亡難過太久,就讓破格提拔為鬼武會若頭的髭切給找了過來。
自從兩方交惡後他已經好一陣子不能跟髭切聯絡,論理能見到髭切他該欣喜若狂,但一想到他們兄弟倆久別重逢是另一對兄弟反目相殘所換來的,膝丸就無法打從心底感到喜悅。
走出電梯,拋光的大理石地板雪白中夾帶幾絲脈紋,鋪就整片地板,踩踏時撞擊地面的鞋跟發出踱踱聲響。
承襲他們會長對能樂的嗜好,鬼武會據點之一的這裡也掛了一排精緻的能面。
「泥眼」、「生成」、「般若」,以及因為怨念到了極致,連聽取他人勸戒的耳朵都失去了的「蛇(じゃ)」,牆上的能面展現由人化為鬼的進程,細緻的做工跟藝術氛圍的情緒渲染讓畫面十足震撼。
僅僅只用幾個面具裝飾偌大的牆面,空出來的部分施以全然的白色,連虛張聲勢寫著俠道跟仁義的匾額都不見蹤影,實質意義上的留白讓氣氛更為壓迫。
他最思念的人就坐在這堵白色的牆面前方,雙手交疊在辦公桌上,撐在手背的下頷微微偏著,即便身處這個難以放鬆心神的空間,仍舊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
「兄長,終於又見面了。」一步步走到髭切面前,膝丸的聲音有些嘶啞,激動的情緒溢於言表。
「見面該高興的,弟弟別哭啊。」
「抱歉…不小心就失態了……」
站起身,隔了一張桌子的距離把膝丸的臉捧在手上,髭切似笑非笑的用拇指抹去對方眼角那點濕潤,就像他們待在育幼院的童年時光裡一樣親密無間。
幾年不見,膝丸這張跟自己相像的臉經過時間的雕琢更顯英氣,只可惜現在這副要哭不哭的模樣生生損了幾分氣勢,落在他眼底甚至可以說是可愛了。
收到人稱鬼武丸、實名為賴朝的會長肅清牛若組的情報時,髭切正一個人分飾兩角下著圍棋。
在事成之前都不能離開這個宅子,是吧?他問。
這是會長的命令,畢竟薄綠……那一位跟您是同胞兄弟。如果您真的要硬闖的話,那我們也只好採取該有的應對了。
來通報的人有些緊張,狀似安撫地說道,反正目標只有牛若組的組長而已,他的弟弟應該不會有事。
聽到這裡,髭切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就把專注力放回棋盤上。
白子布局看似隨意,實則下的每一步都環環相扣,大局觀和棋感非常毒辣;黑子則是將最基本的戰術活用到極致,中規中矩卻又不放過任何截斷對手勢頭的機會,一來一往的對弈下來竟沒有哪方真佔了絕對優勢。
可漸漸的,黑子的下法越來越逸脫,失去了原本的嚴謹,跟白子的路數開始重合,寓意陰陽的黑白棋子再也沒了最初那種相對又契合的攻伐,成了渾沌未明的廝殺。
果然,再怎麼模仿還是有限啊……
終止了執子的動作,髭切讓下屬記下棋局,顯得意興闌珊。
跟膝丸下棋時他總是持白子,很享受跟弟弟在棋盤上互相攻克的悠閒時光,而暫停棋局擇日再下,稱為打掛,是棋力較高或是尊長持白棋者的權力,膝丸總是把這個權力跟白子率先呈給了他。
髭切大哥,不然我接著繼續?覷著他的臉色,底下的人問道。
用不著,反正讓本人跟我下的日子也不遠了。那時的他這麼回應手下,將棋子收回木盒中。
現在,被他因循棋路的人就站在面前,舉手投足間盡是他無從模仿的凜然,在牛若組待過後被琢磨得更為奪目。
而這樣的青年在面對自己時,那份自幼便養成的孺慕與依戀絲毫不減半分,反而因為久別後的重逢更加真情流露,察覺這點的髭切愉快地瞇起眼睛。
「有香灰的氣味。」
「參加牛若大哥的守靈跟公祭時沾上的。」溫順的讓髭切觸碰自己,膝丸如實回答道,聲音低了下來。
早上牛若組組長的公祭才剛告一段落,沒給膝丸修整跟平復情緒的時間,髭切就把人約在鬼武會的據點見面,雖然早就知道髭切不是會在這方面特別給人餘裕的個性,膝丸依舊感到有些難受。
「兄長成為若頭後也應該要有自己的組了」刻意讓語氣輕快些,膝丸退開一步,「記得兄長旗下有投入證券市場跟不動產的公司,請讓我為兄長盡一份心力。」
金錢跟權力是一個組織能不能往上躍升的關鍵,其中又以可量化的金錢作為談判跟升遷的主要資本,傳統的暴力討債跟保護費固然維持了一部份的生計,但光這樣是遠遠不夠的。
在牛若組時,膝丸就跟著前輩們學習怎麼為組賺更多的錢,像是在證券市場上利用假的增資行為發行債券以操縱股價,還有提供融資從中獲得回禮等等,對如何在短期內獲得鉅額資金有一定的經驗跟手段。
「弟弟不想就近待在我身邊嗎?」
「……我是待過牛若組的人,在兄長身邊擔任要職難免會有人不信服。」
沒說出口的是,髭切跟他是兄弟,這個節骨眼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賴朝義經的反目,不該為了私心讓自己成為髭切的阻礙。
「嗯,那就若頭輔佐的位置好了~」自顧自的,髭切這麼說道。
「兄長!稍微聽一下我說的話!」
「若頭輔佐就是我最強大最親近的弟弟嘛,這樣的話除了你以外還有誰能擔任?」
「這種組織的介紹方式是八幡老爹講給還是小孩的我們聽的吧?兄長別開這種玩笑了!」
「沒有開玩笑。」
拉住焦急的胞弟,髭切把早就準備好的、屬於他的組織徽章放在對方掌心,上面有他們最熟悉的龍膽紋樣。
「雖然不太合規矩,但我的組也叫八幡,說這是對那個人的一點念想,所以上頭的人也沒有禁止。」
「別看八幡老爹總是抱怨現在的清和會忘記初衷,其實心裡還是很掛記的,要不也不會收養我們做為他的接班人。」
從他們被八幡相中並且獲得「髭切」跟「膝丸」這兩個名字開始,就注定跟整個清和會斬斷不了牽絆。
雖然真偽難辨,但據說清和會並非出自江戶時期的市井博徒集團,而是跟平安時代天皇臣籍降下的氏族有所淵源,甚至殘缺的紀錄上還能找到初代姓氏為「源」,更增加了幾分傳奇色彩。
即便是不頂什麼用的傳說,但這還是讓清和會上下成員自矜身分,甚少做出會給整個組織蒙羞的事情,即便這十多年來重利輕義的世道讓清和會的任俠精神逐漸蒙塵,也還算是一個自持自重的黑道組織。
雖然沒有明說,但髭切知道八幡的信念跟理想,期待他們兄弟幾經磨練跟歲月的洗禮後,能夠由他坐上清和會/源氏的頂點,成為清和會的精神象徵以正風氣。
「我啊,不太能理解八幡老爹的那份天真,但好歹知道他的想望……唔,現在也只剩我們知道了。」
握住膝丸的手慢慢合攏,讓膝丸緊緊握住刻有八幡二字的徽章,髭切隻字不提為了這個命名權他跟善於猜忌的會長斡旋了多久,只是難得慎重的輕語:「我不想只用自己的名字當作組織的頭銜。這是我跟弟弟的組,更是那個人的心願,折衷之後還是覺得叫八幡比較好。」
------這是只有我跟弟弟能做到的事,也只想跟你一起完成。
所以,跟上來吧。我們一起。
膝丸聽到髭切這麼說著,神情幾乎可以算是柔軟,而那份埋藏很深的執著讓膝丸肅然以對。
……只要是『我的東西』,就要好好保護。
那你想保護什麼?
弟弟,還有這裡。
------以後還會有更多我的東西、很多很多,全都會好好保護起來,不會給其他人碰!
他想起幼年髭切發下豪語的模樣,竟跟如今無二分別。
分隔多年,他總擔心髭切跟在那位多疑暴躁的鬼武會會長底下,會變成他不認識的樣子,膝丸曾經想過,倘若髭切將來對他心生猜忌,他倆會不會走上跟賴朝義經一樣的道路。
可如今鬼武會獨大、髭切這個若頭的位置幾乎是通往最高權力的門票,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方心念的仍舊是八幡組、仍舊是他這個同胞兄弟。
這樣的人對他說,跟上來、「我們」。笑容篤定而溫和。
還有什麼是他不能託付出去的?
「好,我跟兄長一起。」將新的八幡組徽章別在西裝上,膝丸眼神堅定的複誦道:「我跟兄長、兩人一起。」
他將自己的一切呈給眼前這個人,甘願無怨無悔地獻上這一生,只因他口中的「我們」,聽起來是那麼的觸動心靈,讓他想跟隨對方腳步一直走下去。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