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朝尊曾經說過,視野的延伸是以既定知識去定義新的事物,分辨異同、架構組成,最後才給予新的定義,讓未知成為已知。

 

但他從起點開始就走向歪斜,走的路是歪斜的,世界映在眼中也是扭曲的。

至少這一點他有自覺,也因此,肥前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回到世人所謂的正軌。

 

------看見桌上令人食指大動的肉排,會先思考旁邊擺的刀叉能不能作為武器才將食物囫圇吞食。

走進充滿歡笑的遊樂場,想的是如何避開監視器狙殺目標,而他也真的這麼做過。

就連現在,他都一邊警惕著名義上的監護人一邊跟在對方身後,甚至下意識避開青年漆黑的影子,像那會吃人一樣。

 

把他扔給別人整個半死,卻又堅持無論大人小孩都該在周末好好休息的監護人帶他整理倉庫,交到他手上的水桶跟抹布沾染了書本久置的霉味。

明明交給他打掃的工作,朝尊卻說這也是一種休息方式,拉著他在幾排木櫃之間走走停停。

 

「這棟房子的前任主人很喜歡蒐集線裝古書,死後急著售屋的兒孫們本來要將東西處理掉的,我連這些一併買下也算雙贏。」捲起袖子將最上排櫃子的書全數搬下,朝尊臉上沾了點灰塵,「有興趣的書肥前君就自己拿去看吧,當心些別散頁就好。」

「嘖……一個殺手培養這麼風雅的興趣做什麼。」

 

若說興趣,他還比較想要將這裡的動線摸清楚,試著找出書櫃與書櫃之間構成的視野死角,或是想像該怎麼把敵人驅趕到自己想動手的地方呢。

 

「養孩子的樂趣不就是看著孩子探索新的事物嗎?試試看嘛,說不定會覺得有趣。」

「一下說狗一下說孩子,先搞清楚自己在想什麼如何?

「都一樣的。或說我不太清楚分別,畢竟沒養過也不知道差異在哪裡,只好隨我高興了。」不將肥前的嫌惡放在眼底,朝尊拿起撢子拍出一陣灰塵,惹得兩人一起咳嗽。

「咳咳咳……你腦子有問題嗎!

「嗚咳!抱歉抱歉,不小心太大力了……

 

很日常的生活,至少符合他所知的、普通人該有的日常。

這樣的朝尊甚至是有點人味的,最初印象使他評斷朝尊是「殺不死的東西」,現在卻越看越覺得朝尊就是個「人」罷了,雖然詭異的感覺還沒完全消失就是。

 

這段時光讓肥前想起某個埋伏許久才得手的任務,目標喜歡跟家人說些不著邊際沒有重點的對話,互相取笑也不會產生暴力衝突,現在的他跟那家子一樣安逸。

 

這讓他……有些不舒服,像胃裡面塞了一堆報紙。

 

本以為朝尊是為了把他培養成更高端的殺手,可比起訓練進度,朝尊似乎更在意一些枝微末節。

 

怎麼走路的樣子怪怪的?訓練完有傷口要說啊。

喜歡那件有連身帽的紅色衣服?好,進去試穿看看。

不做好垃圾分類會被鄰居罵的,我教你……

 

像這樣,朝尊真做足了一個監護人會做的事。

跟不相干的人介紹起兩人的關係時,青年一貫的說法是自己收養了失去父母的親戚孩子,真誠的態度有時連肥前都險些信了朝尊的鬼話。

 

甚至,在不知不覺間忘記把出鞘的刀放在枕下入眠的習慣,猛然察覺這點的肥前不禁嚇出一身冷汗,而青年就跟真的在養一個孩子一樣,持續用充滿生活感的日子麻痺的他的神經。

 

擅作主張把覺得他會喜歡的遊戲機擺進原本空空如也的房間、變花樣煮出新奇但不一定好吃的菜色餵飽他、在那個裝模作樣的監察官來作客時自然而然說出「我家的孩子」這樣的稱呼。

 

讓他摸索該怎麼當個稱職的護衛,必要的時候仍會讓他重操舊業,卻也帶著他到有孩子的朋友家拜訪,任他昨日還沾染血腥的手被孩子們牽起,甚至連原本不怎麼瞧得上他的山姥切長義都不經意說,他被養久了總算人模人樣起來,稍微順眼了些。

這段時間他人給予的笑容比過去十幾年來加起來還要多,親切的、讚賞的、肯定的,彎出溫暖的弧度。

 

新的視野裡面,目標跟人類的分野變得模糊,生命在他的認知裡開始有了重量,而他被自己曾經收割的重量絆住了。

 

知道他是在做什麼的,他們還會這樣對他嗎?

 

幾次拜訪後已經習慣他的存在,孩童拉著跟自己年紀最相近的少年到廚房蹭食,而肥前看著小孩子的手,難得遲疑起來。

小手端給他的紅豆湯嚐在嘴裡的像有血的氣味,入口泛起陣陣腥甜。

 

很想逃走,卻被制約。

那份掌握他人身自由的契約早就被朝尊燒掉了,肥前卻連逃走的勇氣都沒有。

或許有不在意違約的殺手,可扶養他長大的男人除了教他殺人手法以外,也將服從主人的信條灌輸給他……儘管那個男人的忠誠最終不得任何善果。

 

在某個晴朗的假日早晨,他跟在朝尊身邊,看青年新開闢的小菜園,裡面種著生長不良的蔬菜,被很有實驗精神的青年澆灌各種可疑的液態肥料。

 

戴著斗笠的青年蹲下來拔除雜草。

溫煦的陽光、土壤跟青草的氣味、狀似無害的長者絮絮叨叨跟他說起種植要點。

一切平和得讓他害怕。

 

……別再這樣了。」他感到無所適從,並且查覺到這是青年步步進逼的結果。

 

他只知道怎麼殺人,也只會從中確認自己的存在價值。

現在朝尊明明給了他原本沒有的一切,卻又像是從他身上剝奪僅存的東西。

 

讓他去殺人,當個殺手哪天隨便死在外頭都比現在來的好。

這種肯定他存在的溫情會將他侵蝕,或是溺斃在裏頭,過程說不定比橫死街頭難熬。

 

知道少年在說什麼,朝尊定定回望。

 

他手裡甚至還拿著剛拔除的雜草,討厭戴粗布手套的青年任由草汁跟泥土弄髒了手掌跟指甲縫,對待植物的手法算不得溫柔,卻從來不介意沾染一身泥濘。

 

L'anomie」青年口中吐出一個詞彙。

 

失範、無序。

失去指引、價值觀瓦解,曾有的信仰遭到懷疑和拋棄,而個人又尚未確立自身的信仰體系,因此缺乏目的性和方向感。

 

「失範是一種有創造力的新生事物、是對僵死的觀念的一種挑戰……就這點來說它不能直接被斷言為邪惡。

我反倒認為這是一種非常好的性質,至少對現在的你來說是。」

 

強塞自己覺得好的東西給孩子是監護人的弊病,發現自己真的像養小孩一樣抱持這種一廂情願的好意,朝尊難免感到詫異。

正如同他改變肥前一樣,自己也被影響了既定的準則。

他都不知道自己能那麼的……有溫度。

 

很有趣不是嗎?

 

不過,一下子剝奪肥前賴以維生的信條,強塞另一套準則,未免太殘忍了些,所以他打算慢慢來。

 

......不喜歡殺人,但很需要這項工作,來確認自己的存在意義。」他道出肥前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的想法,不顧少年驚恐迴避的眼神,體諒他人的心情從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這時候朝尊坦然得有些無情。

 

「說不定只是因為構築你的世界的事物太少,才會將那當成唯一。多跟人接觸、多嘗試不同的東西,或許會不一樣。」

 

勵志的正論。

但肥前不需要這份勵志,朝尊狀似溫情脈脈的語言跟行動只讓他更加動搖,而對方正是為了瓦解他一直以來的價值觀才這麼做的。

第一次知道,「好意」能這麼可怕。

 

「如果找不到新的生存方式,我該怎麼做?」抓住朝尊,他急切問道,「已經知道那麼多原本不該知道的東西,連回到以前的狀態都不可能了不是嗎?

 

明白是青年一步步設下陷阱造成這一切,他還是像攀著浮木的溺水之人一樣求助了。

 

「那至少我還在。」正欲摧毀他一直以來堅信之物的青年柔聲道。

 

「我一向惜物,不會讓你太快壞掉,不管是身體還是所謂的靈魂部分。」

……你是不會住手的,對吧?

「在還沒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之前,是的。所以肥前君目前第一要務是信任我,相信這會讓你心理上輕鬆一些。」

「隨便擺佈別人的傢伙還敢談什麼信任。」

 

還沒跨出第一步就對朝尊所說的未來產生期待,繼而擔憂。

很荒唐,而這也是青年這段時間布局的成果之一。

 

全身破綻,卻讓他深知自己無從下手的青年頂著長年待在室內養出的病白面容,朝他笑了笑。

 

許久,肥前像是放棄掙扎那般,一把奪過對方身邊的花鏟,蹲了下來。

 

「知道了,南海……老師。」要信任嗎?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隨便給給就是。

「哎呀呀。」

「別想讓我用親人的稱呼,這是極限了!」少年惡聲道,洩憤似的刨挖土坑,直到雙手跟青年一樣沾滿了泥巴。

 

而在遙遠的將來,已然成年的肥前某天回憶起這段過往,慎重表示雖然很感謝老師對那時的自己伸出了手,卻難以苟同當初受到的刺激是必要且適當的,某位大人所做的一切已經不是一句「不擅長養小孩」就能解釋的了。

 

幸好受害的只有自己。雖然大逆不道,多年以後的肥前還是忍不住這樣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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