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讓她覺得窒息,卻也已經習慣。

 

模樣相仿的婦人用眼神打量她所構築的小小天地,帶有審視意味的目光掃過她精心打理的一切,最後看向她,如尺般以「完美」為刻度一寸寸丈量。

唯一的淨土混入這個不得不接納的雜質,卻不能期待層層分泌並包裹上的虛偽能生出溫潤的珍珠,反倒是胃酸翻湧著幾欲令她作嘔。

但她依舊噙著微笑,狀似親暱地勾著婦人的手。

 

婦人保養得宜的手臂不見中年發福的贅肉,也沒有恐懼年華老去而施以逆齡的加工,恰如其分地保留歲月的痕跡反而平添幾分韻味。

狀似漫不經心,卻嚴格把握著進退的分寸,從外貌到舉止皆是如此。

唯有在面對她時,似乎是血脈相連的篤定感讓婦人稍稍忘了這份近乎成癖的矜持,但就是這點可怕。

 

本質裡的空洞是飢餓的怪物,沿著預設好的框架滿溢而出、稍稍不注意就會把她吞噬。聽起來矛盾卻也沒更好的比喻。

 

「如何?整頓得還不錯吧?

「這麼大了還像小時候一樣。妳啊,沒人看著就是會出現這種差池。就好比那個書房,是我來之前才整理好的吧?果然沒有我不行啊。」

「啊哈哈,被母親發現了。有什麼辦法,書房整理起來可累人了,但是全交給其他人處理我又不放心。」

 

她牽起婦人的手,展露小女孩的嬌態,而實際上在人均壽命屢屢創新高的現在,二十出頭的她也的確算是個半大的孩子。

 

一聽女兒提到其他人,婦人反射性地皺眉,正好看見不遠處幾個小孩子模樣的付喪神玩鬧嬉戲,最年長的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再回想方才跟在女兒身邊那幾個男身女相的青年,這才略略放鬆眉頭。

悄悄的,她壓低了聲音。

 

「說實在的,我當初就很反對妳繼承妳父親的工作。一個女兒家整天泡在男人堆裡面實在不成體統,妳自己也注意些,可別傳出什麼讓我丟臉的醜事。」

……胡說什麼呢。」

「別以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麼。當母親的怎麼可能不了解自己的女兒?」下意識的,婦人抓住自己女兒的手,指甲幾乎陷了進去,掐出幾個泛白的弧形,「那幾個長得像女人的也就算了,還過得去,幸好妳還不至於不要臉到找那些個男人來侍奉妳……要記得,可別讓往後聯姻的對象在這方面挑刺……

……還是說,妳已經背著我做出什麼不檢點的事了?」婦人揚高聲音。

「越說越沒分寸了,母親。」她的笑容淡了些,不著痕跡地擺脫婦人的桎梏。

 

看吧。

只要放著不管就會這樣。

「失序」對婦人而言是可恥的,可面對至親時賴以為生的信條似乎就能鬆綁一些,不一定是刻意為之,但就結果看來可以美其名為關切的舉動總帶了點精神施虐的氣味。

 

聽婦人故作輕鬆的辯解以及那反過來嘲笑自己太敏感、帶了點指責的安撫,她放任思緒神遊,心想,提前把那些光是外表就會引起母親排斥的付喪神安排出門遠征果然是正確的。

 

在心理學上未有太多的涉獵,不過她能感覺到婦人對自己幽微的厭惡。

 

似乎跟性還有性徵相關時,這種厭惡會更加明顯?總之這能讓她的母親輕易衝破自矜的框架,她永遠記得初潮來臨時身為女人的母親用一種薄憎的神情打量她逐漸隆起的胸部跟滲出底褲的經血,卻掛上欣慰的笑容恭喜她將從女孩逐漸蛻變成一個女人、一個跟她定義相同的存在。

 

而後,當她與周遭異性出現超過母親心中標準的互動時,包裝成關心的針對總是如雨般打落全身。

那些俊美的、帶有陽剛氣息的異性與她接觸的畫面,似乎很容易觸動婦人敏感的神經,繼而歇斯底里地將她拉離。

帶有羞辱意味的指責對她來說並不會造成實質上的傷害,只是她不明白口口聲聲是在保護她的母親偷偷瞥向那些年輕男性的眼神為何帶有隱晦的貪婪。

 

可惜名為母親的樣本只有一個,她也無從比較跟歸納這種心理從何而來。

 

骨子裡的探知慾曾誘使年幼的她將這些疑問訴諸於口,換來的是她所見過的婦人最失控的模樣,明明火辣的巴掌是搧在她臉上,她卻產生了自己活生生劃開母親最隱密的傷口的錯覺,像最惡質的施暴者其實是自己。

 

在那之後,實驗如何迎合婦人幽微的心理成為專屬於她的遊戲:纏起讓婦人隱隱厭惡的胸部、微駝著背盡量讓性徵別那麼明顯,用略顯孩子氣的語調撒嬌,在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刻意營造笨拙,可大致上卻又必須迎合世人所謂的優秀。

接手父親工作時,母親那引以為傲的表情只維持到看見付喪神們體現名刀價值的稀世俊美,而後望向她的眼神總有幾絲已經習以為常的冰冷。

 

嗯,看來這次有得玩了。她想著,並且躍躍欲試。

 

自卑、嫉妒,求而不得的憎恨,包裹在母愛之下見不得光的殺意,像解剖靈魂時深埋在其中的陷阱,執刀剖析、滿足求知慾的同時必須謹慎避開那些病灶,以免犯下幼年時一刀見血的錯誤。

 

在婦人終於心滿意足回去後,她默默走回被母親叨唸過略顯凌亂的書房。

 

穿著和洋折衷的青年不知何時又回到專屬於他的小天地,將特意製造出凌亂感的藏書放回原位。

本想自己恢復原樣的審神者乾笑了下。

 

即便已經知會過,私人領悟被侵犯的感覺還是很讓人反感,唯獨這點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不好意思啊,借用了這裡還讓你整理。」

「哪裡的話,本丸的一切都是主上的。再說,看見自己的老巢被布置成陷阱也不失為一個有趣的經驗。」

 

像是真切地笑著,南海太郎朝尊鏡片下狹長的眼睛瞇成細線。

 

「實不相瞞,我很喜歡令堂造訪期間的本丸。每一處佈置都是為了捕捉那位夫人的安心,思考主上每個做為背後的意圖總能讓我得到新的靈感。」

 

不過,光是察看陷阱總有疏漏的地方,狩獵者在面對獵物時採取的一系列應對也讓他非常感興趣。

即便獵物不同,也會有能參考跟借鏡的地方才是。

 

「我猜猜,接下來該不會是想得到監聽許可吧?

「聽起來是非常誘人的提議……但這麼失禮的請求我是不會做的。」

「不會做但不是不想,對吧? 真讓人意外,格局那麼小的陷阱竟然能入你的眼。」

 

「不不,請別看輕自己。」模樣斯文的青年表情愉悅,說出的話語帶著抽離感性的冷酷,「比起人類我更理解刀劍,不過一般而言所謂的血緣羈絆是人類不該深探的禁區吧? 無視靈魂的痛感恣意刨挖真實,讓學者的求知慾凌駕於情感本能的防衛,以人類而言幾乎可以稱為外道了,真不愧是我主。」

 

「不過,無視痛苦並不代表真的完全不會痛,「心」向來都是人類最脆弱的地方,不是嗎?

「要充分理解這點,必得是會感覺到痛楚的人才能做得到,而這是無論我再怎麼觀察都無法達到的境界,無法共感所以永遠屬於未知的範疇。」

「哎呀哎呀......這麼看來還真羨慕能夠滿足這份求知慾的您啊……

 

即便披著一張斯文有禮的皮相,興趣本位的殘忍依舊表露無遺,擁有這樣的特質的南海太郎朝尊自顯現以來從沒掩飾過這點。

同為被求知慾驅使的怪物,他們最大的不同也許是自己還知曉何為痛覺,而因為這點,她被眼前的可以稱為同類的青年欣羨著。

 

令人不悅……卻又不只如此。

難以定義是敵是友的存在直盯著她,眼底的躍躍欲試直率得礙眼。

 

「敬佩的語氣就算了,那副超想剖開我的腦好好觀察的模樣麻煩收斂一點,裡面的構造跟尋常人沒兩樣的,別抱著無謂的期待。」

 

「那真是太可惜了。」

朝尊故作感嘆地回道,將最後一本線裝書塞回書櫃,表情跟失望完全搭不上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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