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鴉Aconitum

就跟每個滿懷期待的早晨一樣，杜豐于拿起擱在妻子梳妝台上的紅筆，往月曆畫了一個紅叉，然後習慣性往後翻了幾頁，看見被大大圈起的7月27日時，忍不住露出溫暖的笑容。

距離那一天又更近了，他的美心重回到身邊的日子。

神蹟因為他虔誠的祈願而顯現，還記得那時他打開浴室的門，原本泡在浴缸裡的女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缸的鬱金香，他聽見慈姑觀音的聲音在腦海中浮現，說他們父女緣分極深，病弱的女兒已經投生到他的腹中，他能夠再把女兒生回來，到時候那些折磨女兒的病痛也會消失無蹤，一切都能好轉。

聽到這裡，他流下感激的淚水，跪地膜拜垂憐他的神明。

是啊，一切會好轉的，他還能看到美心如他貼在酒缸上的詩那般，在舞台上發光發熱，而他的劇本能再度得到青睞，溫柔美麗的妻子也會回來。

------爸爸，我們回家吧。

美心是這麼對他說的。是啊，他們終究會回到這個家，幸福團聚。

懷孕後杜豐于坐在桌前寫稿的時間縮短了許多，但是創作量不減反增，新生命帶給他無盡的喜悅跟靈感，就跟妻子懷著美心時一樣，將為人父的他字裡行間都透露一股幸福的甜味。

劇本 : 孕育新生命

編劇:杜豐于

第七百二十七集

△父親跟女兒聊天，和樂融融

【特寫】

回憶以前陪妻子產檢

丈夫:醫生，為什麼明明是妻子懷孕，我卻跟著出現食慾不振的症狀?我是不是生病了?

醫生(微笑): 這不是病。有些男性在配偶懷孕時，也會有類似懷孕的症狀，不用太擔心。

【特寫】

△因為妻子懷女兒的時候他也跟著出現懷孕症狀，就像自己懷了女兒，這讓丈夫覺得跟女兒的感情比一般父女深刻許多。

女兒趴在父親肚子上。

女兒(恍然大悟):難怪我那麼喜歡爸爸，因為我也是爸爸生下來的啊。

寫到這裡，杜豐于拿起打火機正想抽根菸，突然想起美心還在自己肚子裡面，連忙把菸熄掉。

自從懷著美心後他就不抽菸了，唯獨寫作時的習慣難以矯正，時常寫著寫著不自覺摸出菸包，幸好總在菸湊到嘴邊前停住，沒做出可能影響胎兒的舉動。

記憶中妻子懷孕時的那些不適複製到他身上，孕吐跟頭暈不時困擾著他，常常忙到一半跑進廁所嘔吐，獨自一人面對孕期的種種狀況令他有些不安，幸好，每每看著浴缸裡搖曳的鬱金香，總讓他備感安慰。

那些豔黃的花朵是美心鍾愛的東西，同時也是慈姑觀音顯靈遺留下來的神蹟，他相信，只要那些花會持續綻放，就能守護自己與腹中的女兒。

他是這麼堅信著，信仰的神祇會將女兒還給他，連孕期的不適都是美心在他體內孕育的證明，無法不愛這些困擾。

為了迎接美心的誕生，現在的他除了工作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美心嬰兒時期的舊衣服塵封在衣櫃底層，必須翻出來整理，拆掉的嬰兒床也要組回去，日漸顯懷的肚子造成行動不便，卻不影響他雀躍的心情。

「大海滿是波浪 不見船入港

她站在碼頭 遙望著北方……」

一件件攤開美心的舊衣，嬰兒的衣服摸起來特別柔軟，哼唱女兒最喜歡的歌，杜豐于聲音刻意放得很輕，下腹隱約的胎動讓他分神想到，是啊，當初他跟妻子也是像這樣滿懷期待，不惜買了許多國外有名的嬰用品，等不及要把最好的一切給即將出世的孩子。

女人孕育孩子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嗎?

孩子在體內的感覺原來是這麼的美好，像是無須言語也能理解彼此的喜怒哀樂，比任何時候的他們都來得貼近彼此。

一想到他們終將成為兩個個體，總覺得有點寂寞呢……

啊，雖然這麼說，他還是很期待美心的誕生，這點無庸置疑。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他是有些嫉妒妻子的。

他跟妻子都一樣，與孩子血脈相連，但孩子在母親的宮體裡面孕育，胎兒每一個翻身跟胎動都只有母親能完整感受，母與子之間以臍帶相連，那時候每一下呼吸跟心跳都屬於彼此，身為父親的他再怎麼寶愛孩子都有一層隔閡。

當然他羞於對任何人啟齒這份多愁善感，只能在妻子抱怨懷孕的種種時暗自羨慕。

如今，身體的所有變化都在為即將出世的孩子做準備，脹痛的乳房跟逐漸笨重的身體無不提醒著他體內孕育生命的事實，深埋心底、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的缺憾，在懷著美心的此刻總算完滿了。

他又在月曆上畫了一個紅叉。

每天每天，都離預產期又更接近了一點，浴室裡的鬱金香也更茂盛了些，當慈姑觀音賜予的鬱金香全數盛開時，一定就是美心誕生的那天吧。

撫摸渾圓的腹部，杜豐于微微笑著。

一個男人挺著大肚子一定很詭異，他卻覺得此刻一切都完滿了。

很快、很快的，就能再相聚了。

到那時候，他會抱著女兒親吻她光潔的額頭，祝她一聲生日快樂，悉心呵護她成長，聽她在幾年後的生日說出成為大明星的願望，看她再次站在舞台上唱那首碼頭姑娘。

然後，在遙遠的將來，他將女兒交給一個能信賴的男人時，打開那甕釀熟的女兒紅，帶著不捨跟祝福的淚水細細品飲那份幸福的滋味。

他靜靜等待父女重逢的那一天。

◇◇◇

月曆遲遲翻不到預產期的那一頁，這天，當杜豐于坐在書桌前工作時，粗暴的撞門聲打斷他的思緒。

他不懂為什麼家裡闖進了一堆人把他按在地上，也不懂一向美麗端莊的妻子進門之後為何崩潰大哭，而不是給他一個滿懷思念跟愧悔的擁抱。

「報告!在浴室發現一具女童屍體，初判已經死亡多時!」

「杜豐于----!把女兒還給我，還給我啊啊啊------!」

混亂之中他只能護住下腹，驚怒地要所有人別碰他。

不要……他的女兒，美心她……

不行，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慈姑觀音才......

好痛，頭跟身體都……

一陣拉扯後美心從他衣服下襬滑落，摔碎在地。

他瞪大眼睛。

「這是什麼……陶瓷玩偶?」

「搞什麼，這男的有病是不是! 」

「美心……美心啊啊啊------」

一定，是惡夢吧，是惡夢才讓浴缸裡的鬱金香全部枯萎了，散發的腐爛氣味才會充滿整個屋子，也是惡夢讓特意畫上預產期的日曆變成一疊廢棄的稿紙。

也一定是因為這樣，美心才會從他的體內掉出來，摔碎了一地。

他大吼著掙開箝制，伸手將碎裂的美心護在懷裡，滿掌的鮮血淋漓。

發狂的嘶吼從自己的嘴裡溢出，聽起來那麼陌生。

啊啊，一切都壞掉了，他的世界。

他又哭又笑，任憑那些惡夢裡的人把他脫離屋子，手裡不忘緊抓美心的碎片。

接下來的事情他已經不太記得，混亂的場面跟周遭的聲響像別人的故事，對一切他疏離得就像個觀戲的看客，塵埃落定後他被關在空無一物的房間，賴以為生的筆跟稿紙不見了，為美心整理好的嬰兒裝也不在身邊。

看起來很糟，不過不要緊。因為慈姑觀音又垂憐了他一回。

慈悲的神靈不會惡待祂虔誠的信徒。

這一次，他定會好好珍惜。

輕輕撫著肚子，杜豐于輕聲哼唱那首已然爛熟於心的歌。

抬眼，他又看見滿屋子的鬱金香，迎風搖動。

「美心，再等一下。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家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