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點此<娑羅雙生 之六>

 

 

儘管牛若組的殘黨虎視眈眈,髭切依舊維持著泰然自若的步調,因為不喜歡一堆人跟進跟出,在膝丸的勸說下也只是追加幾個若眾負責平日的護衛工作而已。

 

「兄長,眼下的情勢還到廟會這種人潮眾多的地方實在有點不妥……而且我穿著浴衣,真有衝突也不方便行動。」

「不是有安排護衛嗎,弟弟就當休息一個晚上陪我吧。」

 

如果是平時,膝丸對自己安排的人選有足夠的信心,憑護衛跟自己的身手要保護髭切的安全沒有太大的問題,可今日卻出現人手不足的疑慮。

剛從清和會的其他組織手上買斷這地區的地下營運,能佈署的人手實在不足,這個髭切一時興起想散心的地點光憑他們實在無法做到全面防護。

 

「其實可以晚幾天再過來,到時候我們的人也安排妥當,兄長要逛也比較安全。」

「但我想早點帶你過來看看。」髭切腳步輕快,似乎挺開心的樣子,「這附近本來是老爹的轄區,現在總算買回來了……當然有一部份是因為實在沒什麼賺頭,那人想趕快脫手才這麼好議價。」

 

負責護衛的組員四散在附近,為了融入周遭即便沒有穿浴衣也換上了西裝以外的便服,間隔不會掃了髭切興致又能確實警戒四周的距離,隨髭切的步伐移動包圍網。

出入口都有人駐紮,通訊設備也準備充分,畢竟他們已經很習慣髭切的一時興起,只消一點時間就能佈署完畢。

 

貼身護衛髭切的膝丸整了整浴衣領子,西裝革履久了,突然穿回浴衣跟木屐總覺得哪裡不適應,更別提現在腰間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武器,簡直像裸著身子一樣不自在。

 

再說,對比女性繽紛的浴衣紋樣,男性浴衣總是以樸素低調為主流,他們這身松葉色跟承和色的鱗紋浴衣實在太花俏了些,可看髭切那麼開心的投入慶典氛圍,膝丸又覺得偶爾這樣沒什麼不好。

 

「弟弟你看前面那個賭骰子的攤位。」髭切露出懷念的表情,「八幡老爹以前常帶我們到攤位上玩呢,想不到老爺爺還在。」

「原來兄長還記得。」雖說是帶他們去試試手氣,八幡卻玩得比誰都起勁,顧攤的老人看年幼的孩子玩了半天什麼獎品都沒拿到,還會破例送點小玩具給他們。

 

大概是因為現在孩子們喜歡的玩具跟以前不同的緣故,依舊賣著木製玩偶跟紙牌的攤位幾乎沒什麼人光顧。走到生意不算好的攤位,膝丸環顧跟十幾年前差不多的擺設,出聲叫住頻頻打瞌睡的老人家。

 

「好久不見,看到您身體還這麼硬朗真是太好了。」

「啊啊,八幡組的小少爺。」遲疑了一下,老人認出髭切跟膝丸的身分,「八幡那個小夥子好一陣子沒來看老人家,也不知道在瞎忙什麼。不過你們都已經長這麼大,看來他可以開始享清福了啊。」

 

擺攤維生的老人自然不知道這些年清和會的變動,大概以為髭切繼承了他們養父的位子吧,絮絮叨叨的提起那人的往事,還要他倆多照顧自己,別年紀輕輕就拚壞了身體。

 

「嗯,我現在是八幡組的組長了喔。」雖然省略了前因後果,髭切倒也不算說謊。

「這樣啊。那就當慶祝小少爺繼位,讓你免費玩一局好不好?」

「謝謝老爺爺。」

 

見老人拿起骰盅跟髭切對坐,膝丸想起養父提過緣市攤販跟黑道的淵源。

 

日本傳統黑道源自於「博徒」和「的屋」兩個系統,居無定所的渡世人以在廟會跟祭典上的獲利為生,並且於交通不便的江戶時代身兼物流的角色巡迴各地,逐漸演變成今日的黑道組織。

在信仰上,的屋系統的組織祭拜天照皇大神、神農皇帝等神祇,而博徒系統則是供俸八幡大菩薩,雖然清和會的起源偏離了這兩類主流,但是最早可追溯到的源氏一脈也以祭祀八幡大菩薩為宗,這讓清和會的營運在不知不覺間跟博弈事業產生較多的連結。

 

從攤位上贏走蘋果糖,髭切跟老人道別後把零食塞進膝丸手裡,「老爺爺放水才得來的,給你。」

「謝謝兄長。」咬了一口硬脆的糖衣,膝丸問道:「放水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嗎?老爺爺以前是這一帶地下賭場出千的紅人,擺攤是退休後才開始做的消遣。」

 

「雖然老爺爺跟老爹是忘年之交,還是要照規矩交保護費,所以他跟老爹開賭時總喜歡使詐還曾抱怨過老爹連個糟老頭都要坑,他出千也只是剛好而已。」

「對我們也是?」

「畢竟是老爹的孩子。」髭切聳肩。

 

難怪以前怎麼玩都玩不贏老人家,原來是特意欺負他們來著。膝丸想道。

 

「地下賭場還沒收起來,雖然現在只剩一些老人光顧而已,但總歸是門生意。」「老爺爺還會去嗎?」

「聽說偶而還是會過去串門子,只是不出千掙錢了,現在就喜歡跟賭場的人拚眼力看會不會被抓包。」

 

出於好奇,他跟著髭切前往位在巷弄內的賭場,甫進門,昏黃的燈光跟空氣中燃放的薰香把一切都烘托得陳舊,搓牌聲跟骰子碰撞聲不絕於耳。

 

上了年紀的老人吆喝下注,桌上的賭金在玩慣賭博的人看來少得可憐,然而就是這種上不了臺面的小贏小輸,讓老人家有了日常之外的寄託。

 

似乎沒有認出他們的身分,賭場老闆笑笑的把兩人帶到麻將桌前,直說好一陣子沒看到年輕人來玩,就不收他們入場費了。

 

被髭切按在椅子上跟一群年紀大他五十歲有餘的老人搓麻將,對賭博其實不太擅長的膝丸只能認真應付其他三家,期間不乏被老人家取笑牌技,聊著聊著還被說媒調戲,讓他覺得比起賭場,這裡更像是氣氛熱絡的養老院。

 

對比現在他們投資的博弈渡假村跟大型賭馬賽事,這種開在偏遠鄉鎮的傳統地下賭場跟廟會營收顯得不入時,甚至是可以抽手不繼續經營的賠本生意,可髭切卻接手讓這裡繼續營運下去,還迫不及待帶他過來看。

究竟是想向他表明沒有忘記初衷、還是如髭切所言只是帶他來放鬆心情,似乎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小夥子,過去幫一下你弟弟吧,看他這樣怪可憐的。」一個老人對髭切吆喝道。

「可以嗎?」

「唉,反正打好玩而已,別計較那麼多啦!」

「好啊,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天晚上,他們從賭場贏來的錢還不到平日裡去一趟夜總會的入場費,卻是他玩得最開心的一次。

 

膝丸用賭金買了兩瓶清酒,回到住處時兩人擠在同一張沙發上舉杯對飲。

沒有平日赴宴的那些排場,下酒菜還是他隨便弄的,此刻只有他跟髭切,用最輕鬆的姿勢靠著彼此,甘醇的酒水大杯小盞地入了喉。

 

「雖然早就料到你會回來……但是看到弟弟真的捨棄那些天狗回到我身邊,還是覺得很高興。」

「這是當然的!除非兄長主動捨棄……不,就算兄長決意捨棄,我還是會跟過來。」

 

仗著幾分酒意,膝丸抓住髭切的衣角,大有再也不放開的氣勢。

「只有這裡、只有兄長身邊才是我的歸宿。」

「……弟弟真肉麻。」

 

不等膝丸分辯、也不管自己的力道會不會讓弟弟無法呼吸,髭切就把人摁在懷裡用力抱住,用很輕的聲音說著,很肉麻,但他喜歡聽。

 

 

多年後想起這晚,膝丸依舊堅信自己對髭切的這番話發自肺腑……只是從沒想過,後來的事情發生的那麼快又那麼突然。

 

就在一個出門幫兄長買菸順便散步再平常不過的晚上,膝丸毫無預警跟昔日同僚重逢,然而其中一人的頭鮮血直流,只能在另一個人的攙扶下勉強站立,身後傳來追兵的呼喝。

 

當過去的夥伴出現在他面前時,對髭切的忠誠跟對故人的歉疚,衝擊著他的內心。

 

這裡是八幡組的地盤,義經底下的天狗出現在這裡,無非是想對他們不利。然而被兩張相熟的面孔直勾勾盯著,膝丸不禁遲疑了腳步。

掙扎了幾秒,膝丸還是冷著臉把人抓進暗巷躲避追兵。瞅了兩眼被打破頭的青年,粗估是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只要別被八幡組的人抓住的話。

 

「……薄綠大哥。」

「我已經不屬於牛若組了。不要那樣叫我!」

 

惡狠狠地,膝丸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領,沉聲喝道:「我現在效忠的對象是髭切是我的兄長!如果你們想對兄長出手,別怪我不顧往日情誼!」

「大哥,您就不恨嗎?如果不是賴朝,頭兒也不會死的那麼慘……」

「您就回來吧,無論鬼武會還是八幡組,實際上都隸屬害死頭兒的那人不是嗎……您怎麼待得下去------」

 

……為了八幡組的安全,是該把他們交給外頭的追兵,甚至現在就該動手處理掉這兩人,而不是站在這裡聽他們的哀求。

 

聽到受傷的男人發出痛苦的呻吟,青年掙開膝丸的桎梏,脫下衣物為傷重的同伴止血,眼中的焦急真切到讓膝丸忍不住動容。

 

一直是這樣的。我們……不,他們牛若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對同為組員的人們只有不求回報的仁義跟友愛。

沒有血緣、卻更勝世間許多有血緣牽絆的兄弟。

 

熊野的春天,滿山新綠烘襯的宴會,背後棲伏大天狗刺青的男人朗笑著朝他伸出手。

他想起那人,還有岩融跟今劍兩位朋友,以及在牛若組經歷的種種。

 

眼下一個人傷重,另一個有反抗能力的敵人背對自己全是破綻,而他的手已經握在刀上,隨時可以了結對方。

但是看見青年背上的天狗刺青,膝丸握刀的手怎麼也抬不起來。

 

「------離開這裡,別再過來了。」掙扎了一番,最後他收刀入鞘,轉身離開巷子。

 

終究,他也背負了相似的刺青,因為憧憬那人跟牛若組而紋上的天狗盤據了背部,他不願讓天狗的紋樣蒙羞。

 

回事務所後底下的小弟隨口問他買包菸怎麼買那麼久,膝丸這才發覺自己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提回來。

 

「……本來要買的,可是想想還是別讓兄長抽那麼多菸比較好。」

「哈哈哈,也只有膝丸大哥敢這樣對組長。」

 

勉強一笑,心神不寧讓看報表的速度慢了不少,直到底下的人讓牛若組餘黨逃走,因為辦事不力前來請罪後,膝丸忐忑的心情終於平復,又對鬆了口氣的自己感到厭惡。

要組裡若眾們戴罪立功加強巡邏,而後忙著跟幹部討論人力的調派,直到沒人的時候,他緩緩蹲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知道八幡組戒備森嚴,他們應該不會再過來了。

這樣兄長跟他們都不會有事,不要緊的,不要緊……

 

膝丸一遍遍祈禱著,卻不知道該將這份祈禱寄託何處,最終只能無力地閉上雙眼……然後,這樣的安穩沒過幾天,現實就狠狠摑了他一巴掌並且,把他心存的那點僥倖踩爛在地上。

 

在髭切跟那位得罪牛若組的中年人會談時,膝丸正趕往發生騷動的某處據點,在一個無人的轉角處,亮晃晃的刀子朝他刺了過來。

 

閃過第一刀後變成跟刺客拚搏的局面,蒙面的男人身材高壯,刀子跟拳頭分別攻擊膝丸的腹部跟太陽穴,眼看就要得手,卻因為一瞬間的停頓讓膝丸找到機會反過來壓制住對方。

動作太慢……不,是在遲疑下刀的部位嗎?

如果真是的話,為何要對他手下留情?

 

心裡幾乎有底,膝丸拔下刺客的面罩,果不其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他情願不是他們。

 

「------為什麼!」膝丸重重將拳頭捶在刺客臉上,像是要把苦悶的情緒宣洩出來一樣,用盡所有力氣發出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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