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點此<娑羅雙生 之五>

 

 

剛剛完成催收債款的工作,入八幡組不久的男人戰戰兢兢地把討回來的債金移交給坐在辦公桌前的青年。埋首於報表的組長胞弟抬頭望向他,默默等他把有些結巴的口頭報告交代完畢,接著稍微提點了下下個月哪些地點的利息金需要追加後就將注意力放回電腦螢幕。

 

回想第一次見到膝丸時,他還以為對方是八幡組聘請的律師或助理呢,沒想到這個比自己還年輕的青年竟然是組裡地位僅次於組長的人物。

 

原本以為這樣的他是個不諳武鬥的用腦派,實際上卻比組裡任何人都好戰, 即便平日裡連見膝丸高聲一句都沒有,也沒花心思在非應酬目的享樂上,規矩到根本不像個黑道幹部,卻絲毫不影響他對膝丸的敬畏,尤其親眼見到青年把其他組織組長的手釘刺在桌上的畫面後,光是站在對方面前他都會緊張不已。

 

在頂樓看台跟處得不錯的前輩抱怨自己的緊張,只換來對方嗤之以鼻的嘲笑。

 

「你也只有現在會這樣想了。久了就會知道膝丸大哥只是不苟言笑而已,真正恐怖的是那位……」

用眼神示意資歷尚淺的小弟將視線放到緩緩走過來的組長身上,比較早入行的男人低聲說道,把靠在欄杆上的菜鳥拎起,站直身體一同向髭切鞠躬。

 

「哎,打擾到你們聊天了?」

「沒有的事!抱歉這就離開------」

「哈哈,不用這麼拘束。」自然地接受對方幫自己點菸的舉動,髭切眨了下眼睛,「反正我也是背著弟弟溜出來吸菸的,就當沒看到你們偷懶吧。」

 

天上的雲壓得很低,他們所處的高樓颳起不算小的風,男人愣愣看著該稱呼一聲組長的年輕人深深吸了口菸,呼出的白氣很快就隨風飄散。

組長那頭淺色的頭髮跟總是披在肩上的白色西裝都微微飄動著,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些的五官露出愉快的表情,把玩夾在指間的菸。乍看之下像個好模樣的世家公子因為一時興起的叛逆而雀躍著,很難跟那天居高臨下出言威脅的冷酷形象產生連結,連頭髮也放了下來,遮住額頭的瀏海跟側臉的蓬鬆鬢角讓對方看起來更加年輕無害。

 

注意到新進部下的視線,髭切向男人招了招手要他靠近一些。

 

見髭切對新進菜鳥產生興趣,另一位組員藉故離開,雖然沒有一副如獲大赦的樣子,但那步伐實在太快又太急了些,讓髭切忍不住笑了出聲。

 

「您之前究竟做了什麼,讓前輩們這麼害怕?」

 

據他的觀察,組裡越老資格的前輩越怕跟組長面碰面,反而在新人眼底膝丸才是該繃緊神經應對的對象……畢竟平日裡也輪不到他們跟組長議事,想怕也無從怕起。

 

「大概是、年輕的時候不太懂事吧……所謂年少輕狂?」

前幾年膝丸不在身邊,他的脾氣跟手段也就沒怎麼收斂,難怪那些老班底一看到他就像老鼠看到貓似的。

 

「聽說你之前從事金融相關的行業,所以我也不太管,直接讓弟弟帶著。如何,做得還習慣嗎?」

「是是的!」提到這點,男人露出感激的表情。

 

「本來以為背黑鍋又被裁員後真的走投無路了,沒想到只是在跑業務時見過幾次面的膝丸大哥願意給我機會進到八幡組,真是太好了。」

「原來如此。弟弟只跟我說要從合作的公司挖角實力不錯的人才而已。」在維護組織利益的前提下不忘拉人一把,還真像膝丸會做的事,髭切心想。

 

「既然是弟弟找來的,平日裡那些工作應該很快就上手才是。只不過突然要你學著怎麼催討債務,應該很難適應吧?」

「這方面有前輩帶著,問題也不大,只是膝丸大哥……」說到這裡,男人突然停頓了下,有些遲疑又小心翼翼地覷著髭切臉色。

 

看到男人欲言又止的表情,髭切也不催促,只是順手又點燃了一根菸,遠眺雲層最厚的方向。

 

……大概是有幾分移情作用吧,組長跟膝丸年紀和家裡的弟妹相差無幾,而他又沒有經歷前輩們畏懼髭切的契機,雖然不敢真的將髭切當作晚輩看待,但是對男人來說,把心裡的感觸講出來也不是太難的事。

「------總覺得,膝丸大哥其實不太適合做黑道。」

 

「膝丸大哥很像歷史小說裡面為藩主盡忠的家臣,還是特別狷介的那種。雖然在維護藩主聲譽跟樹立威望這方面非常厲害,可對侵奪弱者這件事很明顯有所排斥……不是說做得不好,只是做起來非常彆扭,所以我覺得不太適合。」

 

因為家裡過去曾經欠下巨額債款,很小的時候就看著黑道分子頻繁進出家裡老舊的工廠,男人自認看道上人士的眼光還算精準,一直覺得膝丸比自己還格格不入。

 

「這樣啊。」

「非常抱歉!我不該……」

「的確,他從小就很有正義感,待在『另一邊』說不定會過得更愜意。」

 

稍微想像一下膝丸從事其他行業的模樣,髭切的眼神幾乎說得上溫柔。

 

「------可我在這裡,他就會是適合的。」

 

他跟膝丸的連結親密到像在人格上的相互滲透,能夠推斷出對方的想法跟好惡,進而驅使自己做出合乎彼此下一步行動的決策,如同一體雙生,其中又以膝丸遷就他多一些。

 

膝丸比任何人都不適合這裡,卻也比任何人都堅持待下去。

 

為了跟上自己的腳步,膝丸會極盡所能適應這個其實一點都不喜歡的世界,只因為他在這裡,而膝丸義無反顧地想要跟上。

------不適合這個恃強凌弱的歪曲世界,卻是最適合、也唯一適合待在他身邊的人,他的弟弟。

 

「真是不知變通啊。」

「我不太明白,請問……?」

「沒事沒事~這樣也很好。」

 

還沒聊完,那個從出生以來就繞著他世界打轉的弟弟出現在自動門的另一邊,看到自己真的在這裡後小跑步湊了過來,目光交會的瞬間眼神一亮,讓察覺這點的髭切笑得開懷。

 

「兄長,看這雲層等等會下暴雨,我們先回室內------等等,兄長您又抽煙了嗎?」

「只是上來看個風景而已喔。」

「我分明聞到煙味了!不是說好平時能不抽就不要抽嗎,真是……」

 

「還有你。」突然被點名,男人心臟突突地快了幾拍。

 

大概是盯著電腦螢幕太久,膝丸的眼睛有些血絲,但整體而言語氣跟神情都還算溫和。

 

「快下大雨了,不是說小孩才在上小學嗎?快去接送吧。」

「可是現在還早,真的可以嗎?」

「又不是有打卡制的公司,時間當然彈性安排。難道你們想跟一般企業一樣打卡上下班?也可以,那明天------」

「不了,這樣就好。謝謝膝丸大哥!」

 

要知道組裡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老實苦幹的,倘若打卡制真的因為他而實行,保不定被其他人揍歪。

稍稍後退幾步,朝兩位上司微微鞠躬,男人離去時臉上帶著能提早下班接送孩子的喜悅。

 

到頭來,他還是不太明白資深幹部對髭切的害怕,只覺得對方是個謎一般的存在。

 

不過,當髭切說出因為他在這裡,膝丸就會適合這裡時,那種娓娓道出某種真理、一切都不容置疑的表情,似乎讓他窺探到青年埋藏很深的執著。

 

好像稍微能理解那些前輩的心情、又好像什麼也沒有釐清。帶著疑惑,男人收拾起桌上的檔案夾,而後飛快離開事務所。

 

希望可以在雨降下來之前接到孩子啊。看著鉛色的天空,他這麼期待道。

 

*** 

 

另一邊,大概是被部下對膝丸的那番評價觸動了心腸,髭切難得規規矩矩地稱呼弟弟的名字,那幾聲「膝丸」簡直讓青年心花怒放,連原本打算沒收的煙包都讓髭切留在身上了。

 

「八幡老爹還在的時候明明不怎麼抽菸喝酒,現在兄長卻抽得這麼勤酒也不太忌口,這樣下去身體會變差的。」

「沒辦法,這幾年已經習慣了,很難改掉。」雖然表情無辜,髭切的眼神卻透露著狡黠,「膝丸不在的時候太孤單了,不找點消遣很難過。結果現在你明明已經在我身邊了,壞習慣卻改不過來。」

「……兄長,別這樣戳我啊。」再撩撥下去他會哭出來的,真的!

 

笑鬧了一陣,髭切這才跟著膝丸走回事務所內,跟大雨剛好差個幾分鐘的時間,幾乎是他們剛下樓雨就降了下來。

 

事務所內只剩幾個從鬼武會發派過來的部屬,看到消失好一陣子的髭切總算回來,幾不可見的鬆了口氣。

 

這幾日各處都不太平安,牛若組的殘黨隱隱有些動作,雖然只是對鬼武會幾個微不足道的小據點發動突襲,還是讓人有些忌憚,擔心羽翼未豐卻又被鬼武會重視著的八幡組成為下一個目標。

 

至於前陣子在夜總會吃夠苦頭的男人,牛若組早就起了殺心,商店街的管理權移轉給八幡組後,曾經出言折辱義經的男人被那些天狗報復得很慘。

想跟不受控制的天狗撇清關係、順便用手邊的利益作為籌碼尋得髭切的庇護,那個被天狗搞到灰頭土臉的組長請求跟髭切合作,沒意外的話近期就會商談相關事宜。

 

沒辦法有效圍剿行蹤不定的義經殘黨,他們把火氣遷怒到曾為組員的膝丸身上,雖說不能當著髭切的面給人難堪,疏遠跟冷處理還是妥妥的。

 

膝丸在八幡組的尷尬之處顯露無遺,雖然新的小弟們對他很崇敬,但從鬼武會直接分派給髭切的部屬明顯顧慮著他,像是料定總有一天他會叛逃一樣。

 

沒有多加分辯,雖然原屬於賴朝的那批人馬跟他相處不太融洽,卻也不曾挑釁或對他的命令消極怠工,已經算是很給髭切面子了。膝丸不強求跟那些人建立多深厚的感情,表面上過的去就行了,反正從來不期待他們會喜歡他。

 

至於那些曾經共事過的牛若組殘黨,膝丸也只能嘆息一聲。

 

不管怎樣,現在的他是八幡組的成員,隸屬於髭切麾下。哪天真的爆發全面衝突,就必須對曾經的戰友揮刀相向,不能、也不敢有絲毫憐憫。

 

-------可即便做好心理準備,他依舊暗自期盼著,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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