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點此<娑羅雙生 之四>

 

入夜之後,坐落於銀座大道上、近幾年崛起的會員制高級夜總會「DATE」亮起招牌,跟往常一樣洋溢著歌舞昇平的氣息。

 

店內,容貌姣好的公關小姐們用或風趣或優雅的談吐撫慰往來客戶的疲憊,點菸倒酒的動作十分俐落,也很會熱絡席間的氣氛。

 

夜總會建築共計三層樓,連接的樓梯以繁複的鍛鐵雕花扶手為亮點,舞池跟一般座位設在地下一樓,寬廣的扇形格局像是音樂廳或劇院,正中央的高台上樂師正在彈奏貝森朵夫290三角鋼琴,舞池裡幾對男女跟著音樂輕踏腳步,女伶慵懶的唱腔讓經典老歌的懷舊氛圍瀰漫在昏黃的水晶燈下,彷彿時空也跟著推移到幾十年前夜總會最華麗也最頹唐的全盛時期。

 

因為全部樓層都有挑高的緣故,DATE的一樓略高於地平面,看台座位需要特別預約,基礎消費金額也比地下一樓高上許多,但可以在最佳的視野觀看舞池的表演,於接待貴客上也顯得鄭重其事。不少人以能進到DATE的一樓包廂作為炫耀的本錢,所以預約者非常踴躍,訂單時常排到大半年後才有空位。

 

而二樓,則是跟底下兩層截然不同的氛圍。

 

不同於底下兩層樓僅用屏風區隔座位的設計,這裡的包廂從外面完全無法窺探內部,通往樓層的出入口跟每個轉角都有人員留守,嚴謹的隔音跟隱私保障完全不像一間夜總會該有的配備,出入的客人雖然個個西裝筆挺,氣質上卻迥異於那些時常光顧夜總會的政商菁英,很是惹人側目。

然而DATE的經理跟員工也沒有闢謠的意思,依舊神色如常接待著那些看上去就絕非正派的人們,這份自若感染了往來的尋常客,再加上也沒發生過什麼衝突真的鬧到底下,久而久之也就司空見慣了。

 

據說,這家夜總會的經理曾經在道上混過一段不短的時日,二樓的包廂正是他特意規劃讓那些黑道分子議事用的。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青年眼罩下失去的右眼跟帶著手套也無法盡數遮掩的燒疤令人忍不住往那方面聯想,更何況除了長船光忠這個名字,偶爾店裡還會冒出稱呼經理為「燭台切光忠」的人,這個稱呼總讓人連想起發跡於名古屋一帶、最終因為組長遇襲身亡而解散的織田組,裡頭正好有個組員擁有相同名號,更坐實大家的猜測。

 

姑且不論這個謠傳真實性如何, DATE夜總會二樓的確成了各組織交涉的根據地,不少重大的協議或談判都是在這裡進行的。

 

在夜總會的領班引路下,穿著白色三件式西裝、目測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讓幾個黑衣部屬圍在中間,從二樓專用的樓梯拾階而上,短暫吸引了一部份人的目光。

 

「這邊請。」引路的領班將客人帶到包廂前,恭謹地彎下腰待人入座,離去前偷偷看了青年一眼。

以二樓的客人而言,未免太年輕。也算閱人無數的領班第一眼看到白衣青年時,不禁這麼想道。

 

梳著大背油頭的淡色頭髮垂了幾綹在側額,質料很好的白色西裝外套披在肩上,一派輕鬆的模樣乍看之下像是來尋樂的世家子弟,可從其他隨從敬畏的態度就知道平日裡立威甚嚴,讓他不敢因為年紀而小瞧了這位年輕人。

 

因為這間店的性質跟客源特殊,黑道方面的資訊總是比外頭流通。向同事打聽到對方是這陣子常聽道上人士談起的八幡組組長,同時還是清和會直參組織鬼武會的若頭後,他更明白剛剛接待的人絕對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無害。

 

跟另一組要進包廂的人馬錯身而過,對方張揚的氣勢看起來不像能好好溝通的樣子,讓領班忍不住皺眉,有點擔心後續發展,於是回到後場向經理報備。

 

「沒事沒事。」老早就有心裡準備的經理瞇起半邊眼睛,對領班安撫道:「看在這裡對道上人士的重要性,他們不會太過分的。畢竟引來警察對大家都不好。」

「可是經理……」

「他們自有仲裁的方法,我們把該提供的服務做到位就行。先去忙其他事吧,辛苦你了。」

 

嘛,反正沒死人一切好談,當初隔音設備可不是作假的。

異常淡定的長船光忠笑著輕拍領班的肩頭,就這麼把事情擱在一旁。

 

 

就如同領班所猜測的那般,談判過程打從一開始就極度不順利。

 

「義經老弟的仇我都還沒跟你們算,你們好意思來跟我討商區的管理權?不要太過分了!」用力敲擊桌子,年約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吼道:「要知道我這邊還得照顧那些牛若組垮台後沒地方謀生的小弟,沒那筆錢你要他們怎麼活下去!嗄?」

 

「東區的商店街一直以來都是牛若組單獨管理,直到半年前才跟你們的組商議要合收管理費並投資建案,但是當初的合作細項也還沒談攏,義經死後你就直接把本屬於牛若組的那份管理費變成自己組裡的收入,吃相未免太難看。」

 

對方似乎沒認出他也曾待過義經身邊,膝丸索性不多提,只是拿著手頭上的資料跟男人抗辯。

之前還恭恭敬敬稱呼義經先生的,來這裡倒是擺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態來了,那聲「義經老弟」虧得對方叫的出口,打腫臉充胖子也不嫌心虛。

 

「話說回來,自從貴組越權接管商店街地下營運後,就我所知營利所得還不及當初牛若組全權操盤時的五成。究竟是誰讓牛若組餘黨活不下去,這部分還有待商榷。」

「你這小鬼!別太囂張------」聽到這裡,男人的臉脹成豬肝色,作勢站起身。

 

「好了,弟弟。」看夠笑話的髭切擺擺手讓膝丸退到後面,親自面對這個在他看來只會裝腔作勢的丑角。

 

單就身手,膝丸是不折不扣的武鬥派,但是把膝丸帶上談判桌就是有這點好處,沒什麼威嚇或算計,光是算起帳來的一板一眼跟實誠就足夠把人噎到吐血。

 

「義經的名諱可不是你能恣意稱呼的。」無論如何,死去的那個人總歸是清和會的一員,他可不願旁人踩在上頭。

「哈!義經老弟在世時你還得稱他一聲叔父貴(おじき),又是你能這樣隨便叫的嗎?雖然老子不是清和會的,但跟義經老弟關係可好了------哪能放任你這小鬼予取予求!」

 

「誰不知道你這八幡組組長的身分是大家看在鬼武會那位的面子上才勉強承認的,別真以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

哈……要是我讓牛若組的那些小弟們多去你那晃悠晃悠,包準你連家門都不敢出,你信不信?」

 

沒有回答,髭切只是笑笑的,看這人還有什麼把戲。

 

可有些人就是不懂,把這種狩獵前觀察獵物的玩心誤以為是退讓,見對方不言不語便更加張狂起來。

 

「都威脅成這樣了,總不是只想攅著商店街的管理費不放而已。」右手支著下頷,髭切問道:「說吧,還有什麼想要的?」

 

男人裝作充耳不聞,本想等髭切繃不住笑容露出焦急的表情,沒想到對方只是招來底下的小弟為自己點菸,Peace 70週年紀念款的黑色鐵盒擱在桌上,金色的和平鴿標誌在他看來諷刺又裝模作樣。

正當髭切快抽完菸時,正好追加的酒送了上來,他把酒重重頓在髭切面前,然後翹著腳推過一個玻璃杯,抬了抬下巴,示意眼前這個不知自己幾兩重的小鬼為他斟酒。

 

「好好敬我這杯,之後你們八幡組的營收分個一成效敬孝敬,我可以考慮替你約束一下那些天狗。」講到這裡,男人發出猖狂的怪笑,「不然哪天他們飛到你面前,到時候被啄可就慘了。」

「這樣啊……」

 

無視組內成員的騷動,髭切抄起標籤寫著山崎12年的威士忌酒瓶,將琥珀色的液體倒入刻花設計的厚底酒杯,眼底滿是對器物的欣賞。

盛酒後在燈下映出的光影出乎意料的細緻,之後家裡也來弄個一組好了。他淡淡想道。

不過,還是先把眼前的瑣事處裡掉吧。

 

「哈哈哈!什麼八幡組的組長,到老子面前還不是得學著哈腰,你------」

 

正當男人伸手要接過髭切盛好的威士忌,手背卻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回過神來,一把刀直直插進他的手,一部份的刀刃甚至嵌進桌子裡。

 

「嘎啊啊啊啊!畜生!你幹什麼------放手!我叫你放手啊啊啊-----------------!」

 

那個跟髭切輪廓相像的年輕人猙獰著臉逼視到他的面前,握住刀柄的手恫嚇似的轉動,咖吱咖吱的聲音令人牙酸,不知道是筋骨被攪動的異聲還是木桌遭破壞發出的聲響。

 

「憑你?憑你竟然也妄圖折辱兄長……?」膝丸藉著蠻力又將刀子下壓一吋,喉間滾著野獸般的低吼。

 

男人輕狂的言語、自以為是威脅的嘴臉,還有推過酒杯意圖羞辱髭切的手,無一不激起膝丸最深刻的殺意。即便髭切個性上很多讓人詬病的地方,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將對方視為最重要的存在,絕對不容許他人冒犯。

 

底下的跟班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想制止膝丸的暴行,卻被早一步動作的八幡組成員架開,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老大痛到涕泗橫流,口中的咒詛很快就屈服成求饒,最後難堪地直接在桌上磕起頭來,砰砰砰的聲音混著一聲迭一聲的哀號,把他們的臉面全丟光了。

 

那杯男人沒接過的威士忌,早被髭切湊到自己唇邊一飲而盡。

 

雖然空間瀰漫的血腥味糟蹋了酒的香氣,品嘗到的口感跟餘韻還是非常好的。

真希望下次是跟弟弟一起喝,而不是在這裡看著無聊的戲碼獨飲啊……

感慨著,髭切終於正眼看向被整得非常悽慘的男人。

 

「可以了,弟弟。」他將只剩冰塊的酒杯放回桌上,「不放開他的手,怎麼讓他簽下讓渡契約書呢?」

 

同樣看呆了的八幡組新進成員這才連忙翻出公事包裡頭的文件,將書面資料放在本來還意氣風發的中年人面前,並且備好一應的鋼筆跟印泥盒。

 

總算把刀收起來,膝丸仍舊一副餘怒未消的表情,冷冷看著變乖覺了的男人簽名用印,對方受傷的手抓著一大把面紙止血、顫巍巍寫下名字的狼狽模樣也沒令他心情好些。

 

直到髭切站起身,搭上他的肩說該走了、別嚇到樓下的客人,膝丸這才收斂對男人的殺意,跟在髭切身後準備離席。

 

「啊,差點忘了提醒你。」

 

踏出包廂前,髭切突然轉頭,居高臨下對趴跪在地上的男人說道:「畢竟已經讓渡了,這陣子我會到商店街多走動走動,看能規畫些什麼。」

 

「要是看到你們人在那邊晃蕩,那就太掃興了,是吧?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把這話當回事。反正我今日的位子是仗勢得來的嘛……大可不必聽進去。」

 

------聽聞八幡組組長背後由鶴彫所完成的刺青,就是君臨疆土的唐獅子。

不知怎地,他想起這個傳言,還有鶴彫作品近乎預言的傳奇性。

 

跟髭切那雙像是會吃人的眼神對上,被當成獵物的恐懼感油然而生。

自負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男人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對一個這麼年輕的小夥子心生純粹的畏怖。彷彿咽喉被緊緊咬住一般,男人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看著離去的若干人等,男人的背沁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汗水。

而後在小弟的攙扶下,他飛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地盤,並下令撤走鄰近八幡組的所有據點,像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捕似的,一刻也不敢多加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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