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社的社團教室裡擺放了許多道具,一口棺材就橫放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髭切堂而皇之地睡在裡頭,上面還鋪滿了手工製的絹花。

 

世俗潛移默化的教導讓他學會懼怕死亡,於是膝丸本能地發出了足以吵醒髭切的驚叫。

 

「弟弟……你下課了啊。」髭切睡眼惺忪的跟攣生兄弟對視:「怎麼臉色發青,不舒服?

 

「啊,嚇到你了?」

「任誰都會嚇到的!」深呼吸幾口氣,膝丸忍不住抱怨:「棺材跟白花太精緻了,猛一看真的以為、以為兄長你……」

 

「這就表示這次的道具做的很成功,太好了。」醒來後也沒有爬起來的打算,髭切用慵懶的聲音說道:黑絲絨摸起來很舒服所以跟鶴丸借來躺躺看,結果不小心就睡在裡頭。

「就算很舒服兄長也別真的躺進去啊。還有白花……」

「三日月跟鶯丸做好絹花就往這邊投,不知不覺滿了起來。

 

埋在花堆裡面的手握著劇本揚了揚,膝丸一看就能想像自家兄長窩在棺材裡面背台詞到睡著、然後另外兩人邊聊天邊做道具,用花朵埋了髭切半身的畫面。

 

好啦,弟弟也休息一下。太緊繃了可不好。

「兄長真是……」

 

髭切因為膝丸的反應過度而笑出聲音,死寂的社團教室總算有點生人的氣息。

 

 

 

許多孩子們對死亡的最初印象都源自陪伴在身邊的寵物,他們用孩童特有的天真理解著成人用盡所有詞彙也無法盡數闡明的哲思。然而那份稚拙的理解卻又最接近真理,愧煞無數自以為看透生死的先知與智者。

 

那時的他們跟成千上萬見證寵物死亡的小飼主一樣,被小小的已然不動的軀體啟蒙了生與死的課程,用明亮的眼睛將陌生的死亡篇章複印於腦海,並在往後的日子裡反覆品味、使其變質,用或詩意或哀慟的曲解將死亡真諦裝飾得面目全非。

 

這一切孩童們並不知曉。所以,當時的他們只是捧起僵直不動的青蛙奔向外頭,衝進附近的寵物店後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寵物店老闆。

 

「為什麼要這麼做…不,應該問讓你們養的人沒教過不可以這樣嗎?」揉了下太陽穴,年輕老闆大包平一副很頭痛的模樣,卻又不忍心罵兩個孩子。

「這是爸爸媽媽送的生日禮物……因為是跟弟弟一起養的,所以青蛙的顏色也要一人一半。」

 

髭切睜著大而無辜的眼睛,手上殘留著未乾的顏料,頭髮也沾上了些,然而顏料跟頭髮的顏色太相近了,不仔細看根本無從察覺。

跟在一旁的孩子五官跟髭切非常相像,一臉焦急地看向他認為會有辦法的大人。

 

雙胞胎的他們衣服跟日常用品往往是成對的奶油色跟淺綠色,這兩種顏色就像他們的標記,而他們也不排斥對方身上出現自己的色彩。比如說,當幼稚園的女孩子們帶著連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好感欺負膝丸往他的瀏海夾上粉紅色的髮夾時,髭切總是會從班級的迴紋針盒裡面挑出最接近奶油色的黃色,取下讓膝丸發窘的髮夾後笑著夾在同樣的位置。

 

跟過去的每一次相同,這天髭切在喜歡的雨濱蛙身上增添自己的奶油色,然而青蛙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帶著兩人的顏色停棲在搭建的樹枝上,而是躺在他們撿來布置的苔石堆之中,任由牠的小主人們怎麼撫摸都維持一動也不動的模樣。

 

手掌上的雨濱蛙下半身維持淺綠中帶點藍的色彩,上半身卻被奶油色的液體覆蓋,聞起來還有壓克力顏料的味道。

壓克力顏料沾到皮膚對人類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影響,某些生物碰到時卻成了足以致命的劇毒,更何況黏稠的顏料幾乎堵住青蛙的口鼻,這樣還不死就是奇蹟了。

 

還沒經歷整個班級一起養兔子或倉鼠的生命教育「遊戲」,對生物活著需要什麼跟不要什麼都不清楚,甚至也不是頑童對生物常有的惡意捉弄,髭切就只是如同字面意思所說的,想要把最喜歡的青蛙塗上跟自己髮色相近的顏料罷了。

 

「洗掉之後青蛙就會醒來了嗎?」

「怎麼可能,一看就知道牠已經死掉了------喂喂喂!別突然就哭出來啊!」

成年人不加思索的回應似乎喚醒了孩子們對死亡的稀薄認知,淺綠色頭髮的那位開始抽泣,而抱著青蛙的那位睜圓了雙眼直勾勾看著手上一動也不動的小生物,大包平忍不住擔心下一刻那雙眼睛會不會也跟弟弟一樣滾下豆大的淚。

 

「等等!店裡也有進雨濱蛙,我連照顧說明都謄一份讓你們帶回去,總之別哭啊!」

 

 

「------謝謝你,但是不用了。」沒有如大包平想像的那般哭出來,髭切抓住同胞兄弟被眼淚糊濕的手,把緊握的拳頭攤成適合牽著的模樣。

微微頷首,孩子禮貌的淺笑帶著猶思考著死亡為何物的不解。

 

「我們走吧,弟弟。」

 

 

 

 

回到家,沒有參加過真正的喪禮的他們只能憑著模糊的認知,慎重其事送小寵物最後一程。

 

電視上看到的棺材有著漆黑的色調,於是孩子們用色紙將聖誕節留下來的禮物盒貼成黑色,讓逐漸乾癟的青蛙躺在盒子內。

海灘挖沙用的塑膠鏟很難翻動花園的土,但膝丸還是努力挖出四四方方的小坑,讓臉上跟袖子沾滿了土灰;而髭切摘了很多不知名的野花,使得指甲染了一層草綠跟微苦的青草味。

 

「兄長摘了好多花。」哭到眼睛紅腫的膝丸想碰觸柔軟的花瓣,但意識到自己手上的泥土會弄髒花朵後忍住了念頭。

 

「棺材裡面要放花朵啊。」

 

髭切摘回來的花幾乎都是淡黃色的,填滿紙盒做的棺材後還剩下很多很多,雨濱蛙的淺綠早就被淡黃色給吞噬,猛一看就像浸在奶油跟砂糖裡一樣甜美夢幻,卻又使人耽溺到心生畏懼。

膝丸把盒子放進土裡後一鏟一鏟地覆土,而髭切捧起剩餘的野花,讓雨濱蛙長眠的紙盒上方下起一陣短暫的花瓣雨。

 

 

 

------逆著光,親愛的手足跟他一起埋葬了生命中初次接觸的死亡,跟髭切髮色相近的花朵如擁抱般填滿四方形的黑盒、如親吻般落在還沒萌發新綠的墳土上。

 

 

 

看呆了的膝丸似乎觸動心底的某個角落,然而年幼的他無法用精確的言語表達內心的感動於萬一,於是只能在髭切那一句「對不起,把青蛙弄死掉了。」的道歉後抱住對方,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淚流滿面。

 

 

 

多年後,膝丸在這個偶然的下午回想起那場不倫不類的喪禮,卻驚嚇到心臟差點驟停,而活過同樣年歲的孿生兄長即便躺在棺材裡也如同那日一般平和。

 

「除了人以外,裝進棺材裡的都是不真實的東西。」

 

承載悼念的花生者眼中已故之人會喜歡的物品、實質上或意識形態上的眼淚……簡而言之,就是用無數旁人的主觀匯集而成的虛妄,唯一能被稱為真實的,大概也只有那具終將朽爛的軀體罷了。

 

「------裝進去的那個人如果是我的話,弟弟更沒有害怕的理由了啊。」

 

「光是意識到兄長會死亡這點就讓我覺得恐懼了。」

「……也對。你一直是個怕寂寞的孩子。」

 

 

 

如果是弟弟,會想在我的棺材裡面放什麼?

 

不是說一切都是假的嗎?

彷彿賭氣般,膝丸保持沉默。

 

「不想說嗎?那就算了~」

「兄長!」

 

這次的沉默不再是賭氣,膝丸認真思考著何謂死亡。

 

他不免想起被髭切的愛溺死的青蛙,還有那天如雨般灑降的淡黃色花瓣。

那一刻,他們比任何睿智的先知更能參透死亡的真諦。

 

 

------在死亡還沒被恐懼跟詩意過度裝飾的那天,他們曾經無限接近探尋之路的終點。

 

 

那隻青蛙的盒子。重新挖出來後跟兄長葬在一塊。

已然成年的膝丸絞盡腦汁,只想到這個答案。

 

聞言,髭切發出不太滿意的聲音。

 

唉,如果能自己先說出想帶進墳墓的東西就好了。別人認為我需要的,說不定根本不是我最想要的東西啊。

弟弟信不信,無論是誰的喪禮,鶯丸都會送茶葉的。雖然,他也不覺得討厭就是。

 

那兄長想要什麼?

 

弟弟。

用渴睡的嗓音這麼說道,髭切終於捨得從柔軟的花堆裡伸出一隻手,摸了摸膝丸主動靠過來的臉龐。

 

這樣不會擠到兄長嗎?」習慣髭切的語出驚人,膝丸配合地應道。

可以抱著……嗯,就像小時候那樣……

 

打了個呵欠,文化季前緊鑼密鼓的排練真的會令人感到疲憊,髭切左右翻了下,沒多久又睡著了。

 

 

 

看著在棺中熟睡的手足,膝丸輕輕抽出對方握在手裡的劇本,用俯瞰的角度看著棺內被白花包覆的兄長,心裡有些感觸。

 

像是那天的回憶重演,只不過黑棺裏頭變成奶油色的主體,而他忍不住想用淺綠色的東西將之覆蓋期待這具皮囊底下承裝的所有情感,能如同那日稠厚的花朵跟塗料一般,傾注填滿,直到將黑棺裡面珍藏的寶物吞噬殆盡。

 

 

------說不定,他最想回答的答案,也是自己。

只是,要堂而皇之說出這點實在太令人害羞,所以他下意識迴避了。膝丸想。

 

 

棺內,熟睡的兄長呼吸勻稱,甚至嘴角帶著做了好夢的淺笑。

棺外,他倚著還有些油漆味的木板坐了下來,沒多掙扎便任由跟死亡無比接近的睡意將自己一併帶入黑甜的夢鄉。

 

 

 

 

回來拿東西的鶴丸看見自己的老巢被佔領,想了想後帶著竊笑躡手躡腳靠近,抓起兩條演完戲後忘記收起來的裹屍布充當被子,從頭到腳嚴實蓋在兩人身上,還體貼的關掉唯一的光源。

 

「晚安啦------這樣明早第一個進來的人絕對會被嚇到吧~!」

他壓低聲音自語道,踏著過於雀躍的步伐離去。

 

 

而後,這位戲劇社的社長一身白的在深夜校園裡漫步,嘴裡哼著的是克莉絲汀到墓園悼念父親的曲調。

 

Wishing you were somehow here again……

 

隔天,習慣同伴們各種更脫序行為的社員沒有被會呼吸的裹屍布嚇到,反而是校園傳出有會唱外文歌的白衣幽靈出沒的傳言,一時之間鬧得沸沸揚揚。

流言傳回罪魁禍首跟他愉快的夥伴耳裡,一群人索性打鐵趁熱宣傳新劇,校慶公演時得到的迴響超乎預期。

 

沒料到無心插柳卻造成這麼大的迴響,謝幕時五条國永笑得歡快,硬將戲中黑色的喪服換回當夜穿著的白衣,揮手致意的袖子舞出無比鬧騰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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