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點此<娑羅雙生  之二>

 

 

市中心住商混合的街區裡,一間招牌寫著「鶴彫」二字、看上去有些陳舊的刺青店早早掛上打烊的牌子,昏黃的燈光隱隱約約從壓花毛玻璃透出,在路人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顯得樸素而不起眼。

 

店內,白髮的瘦削青年拆封全新的刺青針,消毒完畢的工具整齊排成一列,不像為了提早休息才關店的樣子。

他也的確沒有休息的打算,鋪了墊子的榻榻米正趴著一位年紀跟他相仿的客戶,掛上打烊的牌子只是不想讓閒雜人等跑進來打擾罷了。

 

「所以,你那個寶貝弟弟回來了啊?」名為五条鶴丸的彫師手拿刺青工具熟練地為客戶兼友人背上的刺青補色,嘴上也沒閒著,「我說你弟弟也跑不掉,緩個幾天再把人帶回來也不會怎麼樣,連公祭都不讓人好好參加,這怎麼都說不過去吧?」

 

「你聽誰說的?」

「三日月那老頭子……你也別怪他打聽你們組的事,這次實在太高調了,不注意到都難。」

「我可什麼都還沒說。」從鼻子發出意義不明的哼聲,髭切看上去不像是在生氣,反而有種大貓趴在地上打盹的慵懶。

 

「這件事傳開後那些殘黨可不會怪你弟弟,可以說你把整個牛若組年輕一輩的仇恨全攬下來了。這又有什麼好處?那些天狗可不是那麼好相與的……」

 

傳說中亦正亦邪的天狗精通武術及兵法,是神話裡力量強悍的鬼神,牛若組的組長義經特別喜愛天狗的紋樣,身上的刺青即是長鼻紅臉的大天狗,周遭點綴鞍馬山絢爛飛舞的紅楓。

不得不說那位組長是個很有個人魅力的存在,組裡幾乎都效仿義經在身上刺了天狗,這讓道上人士一提到天狗就會聯想到牛若組,甚至直接用天狗稱呼牛若組那些好戰的成員們。

 

公祭結束後,牛若組長的身體被運往相關單位進行火化,即便牛若組已經解散,大部分的成員仍前往火化現場觀禮,送這位不平凡的組長最後一程。然而身為鬼武會若頭的髭切卻連讓膝丸為義經做最後的悼念都不肯,執意把人叫了過去,這讓那些早把膝丸當作牛若組一份子的人感到忿忿不平,甚至是有些屈辱。

 

「……你該不會是想讓頂頭那位安心,才故意阻止你弟弟觀禮到最後的?」鶴丸深深陰謀論了起來。

 

的確,髭切一聲令下就能讓膝丸從牛若的喪禮離席,在膝丸心中的地位孰輕孰重高下立判,鬼武會高層對膝丸的戒心也會降低許多,可選了髭切並不代表膝丸就不會為牛若組長的死難過,連哀傷都不能好好宣洩,實在太可憐一些。

 

「嗯?我看起來像會在意那種事的人嗎?」

「不知道,我可看不透你在想什麼。」要髭切趴好,鶴丸繼續為褪色模糊的刺青補色,上頭正是他幾年前為髭切所刺的作品,金菊與唐獅子。

 

因為手段了得,髭切在除去許多組織視作鬼神的棘手人物後獲得鬼切的稱號。當初選擇刺青時鶴丸半開玩笑的說乾脆刺上斬鬼圖或發狂的般若面好了反正最初也是因為斬了「鬼女」橋姬而聞名的嘛……也不知道這隻行動總出人意料的鶴哪來那麼多情報來源,連被粉飾太平的往事都能搬出來當談資,還有膽子拿這件事開他玩笑。

鬧騰了一陣,鶴丸在他背上刺了唐獅子的紋樣,並且捨棄傳統的獅子牡丹紋,改用金菊為主體搭配唐獅子,怒放的金燦菊花跟獰猛的唐獅子盡顯威嚴跟尊貴。

 

若是換個氣勢較弱的人,說不定就讓背上的紋樣奪了風采,可髭切就是能泰然自若撐起這份威儀,讓鶴丸每每替這人的刺青補色時,都暗自稱讚自己眼光真的不錯,要知道不止人會挑選刺青,刺青本身也會選人的。

 

三流的彫師向顧客推薦自己擅長的圖案二流的彫師讓客人選擇喜歡的刺青為其刺上,而一流的彫師則是幫每個客人找到最接近其本質的紋樣。

 

跟三条組組長有親緣關係的非道上人士「鶴彫」以挑剔顧客聞名,用旁人所不明白的標準選擇在他看來具有意外性跟充滿驚奇未來的人們,在他們身上留下自己的作品。

 

也不知道那雙總是帶笑的眼睛選擇標準究竟是什麼,但被他相中的人無論結局好壞,的確都過上波瀾壯闊乃至於動盪不安的一段人生,奇妙的傳說讓一些自命不凡的黑道人士總想到店裡碰碰運氣,在兩臂或背部刺上鶴彫的作品。仗著三条家的威勢,脾氣古怪的彫師還真的由著自己的性子恣意趕人或留人,而被打發的道上人士也只能摸摸鼻子離開店家,不敢有半句怨言。

 

「算了啦,你們這些道上的人在想什麼又與我何干?打聽你們的消息左不過是想知道我的刺青又見證了你們哪些事蹟而已。」

 

第一次見到髭切,鶴丸久違的產生被震懾住了的衝擊,並且萌生這人一定可以「昇華」自己作品的直覺。

鶴丸相信,一幅真正的刺青在彫師完工之後才真正開始它的路途,而這段路途是刺青主人跟刺青一起開拓的未知旅程,身為彫師的他只能觀望他們如何走向終點,無法再干涉任何事。

 

讓刺青者背負作品,讓作品支撐被刺者的人生,若說彫師有什麼可以稱為信仰的東西,大概就是這種堪稱宿命的想法吧。

 

就像那位三条家的遠親老讓他聯想到不羈萬物的龍,看到髭切的瞬間他腦海裡出現許多靈感,跟稍嫌柔和的外貌相反,他可以感覺的到髭切那張淡然的臉皮底下有著很深沉的靈魂,收斂的爪牙只待尋找到屬意的獵場就能恣意揮舞,而髭切的表現就如同鶴丸所預期的那般,帶給他許多驚奇。

 

「你可別太早死啊,像你這樣有趣的『畫布』可不多見了。」

「真是失禮。」髭切彎了彎唇角,打趣道:「真那麼喜歡這張皮的話,等哪天我死了就託人剝下來送還給你吧。」

「哈哈哈……那你可別挨太多彈孔,我收到了會心疼。」鶴丸笑了出聲,超脫生死的坦然跟幽默稀釋了本該非常沉重的話題。

 

工作告一段落的膝丸來到店門口,甫開門,看到的是自家兄長跟彫師把圍棋跟將棋混著下的奇怪畫面。

 

……完全、看不懂這兩人在玩什麼。

 

膝丸有些頭疼,索性坐在一旁等兩人胡鬧完,期間鶴丸喊了聲口渴,他只好認命起身泡茶,順便拆封帶過來的甜點。

 

「弟弟買了什麼?」

「諸江屋的生落雁糕。」膝丸拿出包裝上寫有「加賀寶生」四字的點心。

「啊,那個跟玉露很搭配。我猜茶葉應該在那個白色茶罐裡,弟弟拿來泡吧。」髭切指著不遠處一個簇新的罐子,記得不久前某個嗜茶如命的友人也給過他同樣的東西,內容物應該八九不離十才對。

 

「喂喂,還真當這裡是自己家啦……」這麼說著,鶴丸倒也沒抱怨什麼,只是提醒膝丸泡茶的水溫別太高廚房哪個櫃子放了合適的食器罷了,看樣子也不怎麼介意髭切的擅作主張。

 

裸著上半身,髭切只披了件外套坐在榻榻米上,手持的黑白雙色棋子圍住香車,而另一邊鶴丸則是把飛車跟桂馬疊在一起進攻敵陣後方,期間吃了幾枚白子,從廚房端回茶水點心的膝丸默默看著兩人一來一往投棋的動作,半晌,決定放棄理解這樣規則不明的攻伐。

 

順手為鬥棋之餘不忘拌嘴的兩人倒茶,膝丸默默吃起碟子內的點心。

以能樂為發想、在外型上十分雅致的甜點入口即化,膝丸感嘆拿到裏千家無鑑査賞的和菓子味道果然很好,也不枉他特意繞到金澤一趟。

 

「哈哈,原本以為位子爬高了人就會安逸起來,沒想到個性很差的部分還是一樣銳利啊,不錯不錯~」

「呵……我就當是誇獎受下了。」

「這麼差的個性也不怕弟弟跑走?」

「不要緊,跑走幾次我都會抓回來。」

「難說啊~真要躲你多的是辦法。」

 

又來了。膝丸心想。

 

幾次陪髭切拜訪下來,他早知道這兩人棋品在某方面可說非常差勁,下著玩的棋局總會用言語擾亂彼此當消遣,除了不會悔棋以外什麼干擾都做得出來。

 

「那,天狗弟弟想知道其他人的下落嗎?」把將棋突入髭切的領地,鶴丸轉頭對他笑道:「在義經底下可交了不少朋友吧?我想想……叫今劍跟岩融沒錯吧?」

 

膝丸正要開口,髭切伸出手掌抓住他的臂膀,緊到有些生疼。

 

「哪裡來的天狗?……他不是、也不再是了。」

髭切的表情有一瞬間變得陰沉,隨後對鶴丸的打趣一笑置之,只是將膝丸拉到身邊坐下,有點警告的意味在裡面。

 

沒有被嚇到,鶴丸反而露出很開心的表情,不再言語挑撥,專心應付眼前的局勢,明知道激怒髭切只會讓棋局更加艱難,他還是壓抑不住把朋友當玩具的惡習。

 

最後是膝丸把明天還有一堆事要處理的髭切拽回去的,知道被激怒的髭切只會越玩越投入,為避免他跟鶴丸熬毫無意義的夜,他義無反顧地阻止兩人之間的較量。

 

------我的提議一直都算數喔。哪天想知道些什麼可以來找我……只不過,要告訴你多少看我的心情就是了。臨走前,店主這樣對膝丸說道,露出每次惡作劇時會有的表情。

 

聽到這裡,髭切很失禮的把門唰地關到店主鼻尖,連跟說聲再見都懶得。

而膝丸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麼,默默朝店門口一個頷首後跟上髭切的腳步。

 

 

那天晚上,髭切主動說要看他背上的刺青,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昏暗的臥室裡,坐在床沿的髭切靜靜看著膝丸褪去一件件衣服,兩人的呼吸跟衣物的摩擦聲響充斥暗色基底的四方格局,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交談的聲音。

 

氣氛詭譎,卻又帶著點躁動。

 

比起全亮的客廳,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下脫去衣物將自己展示於髭切面前,更讓膝丸覺得緊張,解開扣子的手輕輕發顫。

可惜沒有多少件衣服給他遲疑,很快的,他的上半身就暴露在溫度略低的空氣中。轉過身,膝丸背對髭切站在床邊,明知身後有人卻不能轉過去的感覺非常不自在,只能聽聲音判斷髭切從床上站起身並靠了過來,離他只有半步之距。

 

「兄、兄長?」

「別動。」

 

毫無預警就在他背上游移的指頭讓膝丸慌張了一下,整張臉倏地刷紅,下意識想躲開卻被髭切抓個正著。

 

「弟弟的反應這麼大,是想起什麼了嗎?」髭切自顧自地說道:「記得是五年多前吧,那時候也是這樣……」

 

手指從肩胛骨一路下滑,直到腰部,慢慢的,除了食指以外的手指也貼了上去,為了感受彼此的體溫那般,緩緩地摩娑著。

 

「唔,弟弟忘記了嗎?」

「怎麼可能忘記……那、那是……」

 

聽到這裡,膝丸臉紅的像會滴血,不曾遺忘的往事在腦海裡翻騰。

 

從八幡組本宅逃出生天的那一晚,知曉八幡組垮台後兩人勢必會被拆開,因為即將到來的別離跟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膝丸忍不住顫聲哭泣,眼淚跟未清理的血汙在髭切的襯衫上留下漬痕。

然後,面對髭切狀似突發奇想的求歡時,膝丸還沉浸在可能會失去對方的哀傷之中、多年來暗自生成並悄悄積累的情愫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於是他沒有多想便答應了……畢竟對他而言髭切優先於一切,世俗倫常在那一刻被徹底拋諸於腦後,他只想義無反顧沉淪其中,以求暫時忘卻即將到來的離別。

 

現在回想起來,膝丸仍舊不後悔當初的衝動,只是事隔多年再次提起,難免讓他驚慌失措起來。

 

「很漂亮的圖案呢。可惜在勾線的階段那個人就自盡了,害得弟弟沒機會完成這幅刺青。」不顧膝丸羞恥到渾身發抖的模樣,髭切的臉湊得極近,溫熱的氣息呼在膝丸背部。

像是這樣還不夠似的,髭切轉而用指甲沿著刺青輪廓刮弄了起來。

 

跟髭切預期的一樣,膝丸的身上也刺了天狗的紋樣。

雖然不比鶴丸的手藝,膝丸背上的天狗也非常精緻,即使只有輪廓線也栩栩如生,那對天狗的翅膀就像隨時都會振翅飛離一般,蓄積著力度。

 

「------真是,很可惜啊。」

 

沒有任何預警,正當膝丸以為髭切想重溫那場情事,因而緊閉眼睛等待對方做出更出格的舉動時,肩胛骨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痛處。

 

用想要扯掉皮肉、最好把翱翔於天際的天狗翅膀狠狠扯下的力度,髭切對著正好紋在背肌上的翅膀狠狠咬了一口,換來一個嚴重滲血的咬痕、以及膝丸因為疼痛而泛淚的表情,心中卻連半分罪惡感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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