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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宗三還歸今川義元所有時,他就見過宗三幾面。

 

在義元身邊的太刀付喪神表情生動,跟刀主之間的互動親暱,以神靈而言還處於非常年輕的階段,眼神明亮且充滿想望。

那時的宗三未曾正眼瞧過他,畢竟光是探索這個對年輕神靈而言非常新奇的人世就夠忙的了,更何況身為質子的他根本沒機會跟宗三有進一步的交流。

 

但宗三周圍總是洋溢著笑聲,就算遠遠看著也能感染那份愉快的氛圍,是他身為人質的那段歲月中值得回憶的片段。

 

年少時期的情感往往膚淺而直接,僅僅是這樣的理由就能讓他萌發愛慕,目光追逐著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存在。

 

他們真正開始產生交集是在他與織田信長締結盟約之後,雖然那些交集認真想來也不過是幾場宴會跟拜訪中微不足道的寒暄而已。

 

記憶中被織田信長持有的宗三表情總是冷漠,毫不理會那些強加於身的褒讚與貪婪,偶爾的笑容只為表現對己身境遇的嘲諷。

 

那次,宗三將目光短暫停留在他身上,儘管只是為了回憶逐漸模糊的今川家過往。

 

竹千代。

 

------宗三總是這麼喚他,並且因為他曾是構成今川家的一部份,對他抱以廉價的溫柔。

 

「竹千代,我啊、就好比籠中鳥,從不被那個人使用,只是被要求存在著呢……」

 

跟隨信長攻城掠地曾從來不是宗三被賦予的責任,畢竟藥研藤四郎跟壓切長谷部才是跟著那位馳騁戰場的刀,而見證信長奪取天下第一步的「宗三左文字」,則由該被用以揮砍的刀劍轉變成一個尊貴而虛無的象徵,抹滅一把刀存在的最根本價值。

 

相較宗三的刀主,他過於渺小,無法為對方改變什麼。

 

可一向怯弱的他在宗三半開玩笑問如果自己歸他所有那他會怎麼做時,期期艾艾地說出要讓宗三回到戰場,實踐作為一把刀真正價值的話語。

 

那時的宗三並不明白,對竹千代而言需要多大的勇氣跟決心,才能說出這番話。

 

------讓織田信長問鼎天下的象徵在戰場被揮動,必須有成為天下人的決心才能道出。

 

雖然,他只是希望讓宗三高興而已。

 

在戰場上被竹千代使用,似乎是件不錯的事呢……

那時的宗三笑的很美,像回到無憂無慮的今川時期。

 

他知道宗三並不把那番話放在心裡,但至少那時的他是真心希望終有一天能兌現這個諾言的。

 

如今,歷經易主的變動與時勢波折、卻沒有如願回歸戰場的宗三輾轉到他的身邊。

 

……不知能否再相見,這就是亂世的別離。   

 

如同千利休從茶道體悟出的「一期一會」,類似的感嘆只怕是亂世之中所有人共有的、帶著幾分愁緒的人生寫照。

 

名為宗三左文字的付喪神再度站在他面前,德川家康露出感念的笑容,歷經滄桑的年邁身軀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幾步。

 

就像屬於德川家康的世故與深沉褪了色、昔日的少年竹千代那青澀而單純的戀慕迴光返照般,在看見青年的當下他連心跳都鼓譟不已。

 

直到對方一聲守禮卻疏離的「家康大人」將他拉回現實。

 

曾經被對方牽著的少年已成為遲暮的老人,而歲月並沒有損傷對方容顏分毫。

 

站在宗三左文字面前,慣於被喚以德川家康的老人想起過去的承諾,卻怎麼也無法說出口。

 

眼前的宗三以「家康大人」來稱呼他,似乎不怎麼記得彼時已然模糊的過往。

 

應該的。他想。

 

對歲月亙長的神靈而言,不過是與幾面之緣的凡人在亂世之中偶然的重逢而已。就連他,也只是感念那段青澀年華中的種種,再多的就沒有了。

 

他已經不是那個能不顧一切、稚拙卻純真的竹千代。

就如同宗三,在一次次易主後更彰顯天下人象徵的崇高價值,他們都在時間的洪流中變了模樣。

 

當初竹千代無法擁有宗三左文字,而現在作為德川家康的他可以。

------諷刺的是,最初毫不猶豫便能輕易道出的承諾,如今坐擁江山的霸者卻無法實現半分。

 

他必須擁有宗三左文字,可天下人的象徵說什麼也不該在戰場平添任何損傷。

只能慎重地束之高閣,為他的霸業錦上添花。

 

「竹千代」許下的承諾無可奈何地「德川家康」當作兒時戲言,毀諾的羞愧與無奈只餘他一人獨自品味,沉澱後覺得蕭索,卻也只能一笑置之。

 

家康不清楚自己是希望宗三記得抑或不是,枯瘦的手伸在半空好一陣子,最終什麼也沒有觸碰。

刻劃皺褶的手掌荒謬地回憶起兒時從對方掌心遞過來的柔軟與微涼的溫度,鮮明到一切恍若昨日。

 

宗三的忘卻是懲罰也是救贖,在「竹千代」隨著無法兌現的許諾一同成為過去的現在,「家康公」才是最適合他的稱呼。

 

------抱歉了啊,宗三。」

「家康大人?

「呵……沒什麼。」

 

真的不算什麼。

仔細想來也不過是、一個老者人生中堆砌的無數遺憾中,最微末的片段之一而已。

       

想著,他惘然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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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